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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无疑是唐代书坛中极具创造力的杰出书法家。长久以来，关于他的楷书与行书，学界研究者如过江之鲫，成果丰硕。近年来，对于他的 “破体” 书法，探究也愈发深入。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其草书却鲜有人问津。宋代朱长文在《续书断》中曾言：“公正书及真行逾妙及神，及草，盖有之矣，恨未见也。”
实则，颜真卿的草书不仅存世，如今亦能展卷欣赏，于他的行草书作品以及 “破体” 书法中皆有呈现，且彰显出极高的艺术造诣。以《祭侄文稿》为例，文末 “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这最后两行，便是以大草挥就。
《祭侄文稿》堪称与王羲之《兰亭序》齐名的行书经典，细品此帖，笔墨与字势变化万千，时而凝重沉实，时而激越奔放。其间删改涂抹之处，墨色浓淡枯湿，皆顺其自然，恰似他内心情绪的跌宕起伏，悲痛与愤恨之情表露无遗。行文将终，悲愤之情如汹涌浪潮，达到顶点，于是信手疾书，任笔锋自由驰骋，以大草宣泄无尽的悲痛。
非大草，不足以尽抒胸臆！这般不假思索的自然流露，已然臻于心手双畅、物我两忘、形神合一的至高境界。
颜真卿另一件存世真迹《刘中使帖》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全篇共八行四十一字，前两行以行书开篇，后六行整体呈现为草书，是行草相间的经典之作。元代鲜于枢在作品后的跋语中赞誉此帖 “英风烈气见于笔端”。
田衍亦盛赞：“此帖之雄放豪迈，岂特入季明之室？将与元长争长！” 明代文徵明更是认为在颜真卿存世墨迹中 “此帖为最”。的确，《颜真卿刘中使帖》在艺术水准上与《祭侄文稿》难分伯仲，同样是抒情表意的上乘之作，只是二者所传达的情感大相径庭，《刘中使帖》更显舒放纵逸。《祭侄文稿》满溢悲愤，而《刘中使帖》则尽是兴奋激昂。一悲一喜，恰似双璧交辉！
苏东坡曾言：“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 若将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与《刘中使帖》相较，二者韵律的抑扬顿挫，以及喜极而泣的情境，极为相似。杜诗中 “漫卷诗书喜欲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等诗句，与颜书中 “足慰海隅之心耳”“吁！足慰也” 的线条点画所展现的欣慰与兴奋之情，可谓异曲同工。
颜真卿书写此帖时，完全出于下意识，前两行尚以行书书写，当写到 “吴希光已降，足慰海隅之心耳” 时，情不自禁，畅快之情油然而生，将 “耳” 字末笔肆意拖长，独占一行。待又写到擒获卢子期时，更是下意识地纵情挥洒大草书，数字相连，通行连贯，点画顿挫起伏，气势郁屈瑰奇，别具一番意趣。
《颜真卿行草尺牍信札全集》中之《草篆帖》与《送书帖》皆为情感抒发极为强烈的佳作，草书在帖中所占比例均过半。由此足以断定，颜真卿擅长草书这一事实确凿无疑。
在此，还不得不提及颜真卿的又一巨作 ——《裴将军诗》，此作中草书占有相当比重，堪称其极具特色的代表作品。
目前所能见到关于此作最早的著录，载于《全宋文》中曹彬的《题颜真卿 <裴将军帖>》：“唐颜真卿书真草九十四字，若雷奔电掣，绝妙非常，世所罕见。得睹遗墨，亦足以慰高山仰止之思，恍然如入宗庙，睹天球河图之珍，而聆箫韶之奏，甚大幸也。乾德二年四月上巳，开封曹彬题。” 乾德二年（964）正值北宋开国第五年，即宋初之时。
此外，北宋前期诗人林逋亦有《题颜真卿 < 裴将军诗 >》：“颜鲁公书稿，辞可与秋霜争严，岂独取其字画之妙！林逋书。” 此后，该帖被收入南宋嘉定八年（1215）留元刚编集颜真卿墨迹摹勒上石的汇帖《忠义堂帖》第二部，得以流传至今。
此帖继承并发展了王献之破体的创作理念，可谓意在笔前、“巧谓布置” 的破体杰作。全帖共计 90 余字，楷书与草书各占约一半。其楷书与《麻姑仙坛记》字体相近，应是颜真卿晚年手笔。作品中楷书、行书、草书相互参杂，以正楷与大草为主，章法布局奇特，庄重与灵动形成强烈反差，极具震撼效果。凭借楷草相间所形成的巨大落差，给观者带来震撼心灵的艺术享受。因此，此帖历来备受书家重视，从不同角度得到诸多评价。
如明人张应文称：“信手万变，逸态横生，所谓如壁坼、印印泥、锥画沙、屋漏痕、折钗股法，兼得之者。” 清人王澍以史论家的眼光评道：“盖右军来未开此境。” 沙孟海先生则追溯其源流：“余谓此帖风神胎息于《曹植庙碑》，大气磅礴，正非鲁公莫办。何子贞云：’此碑篆隶并列，真草相兼，观其提拿顿挫处，有如虎啸龙腾之妙。
且其行间字里，与《送刘太冲叙》相似。’子贞真解人哉。” 综观《颜真卿裴将军诗宋拓孤本》全帖，大草书所占比例近半，颜真卿的草书技艺在此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笔法之精妙也表露无遗。可以说，颜真卿精湛的草书技艺是这幅作品成功的关键所在！
通过对以上诸多书帖的介绍与剖析，足以证明颜真卿不仅能够书写草书，而且其草书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
历经一千多年的沧桑变迁，颜真卿留存至今的书迹数量依然可观，但确实未曾发现其纯粹的草书作品，原因何在？
其一，尊师重道，推崇张旭
张旭乃其恩师，从颜真卿书法受张旭传授前后的种种表现，便可洞悉他对尊师重道的践行。从《草篆帖》中我们可以看到，颜真卿所写书迹：“…… 所称，及至小子，斯道大丧，但曾见张旭长史……” 前面的文字皆以流畅的草书书写，而当写到 “张旭” 姓名之时，却戛然而止，转而恭恭敬敬地用楷书写出 “张旭” 二字。
对老师的尊崇之情，于不经意间自然流露。从这一细微之处，便可看出张旭在颜真卿心中的崇高地位。试想，倘若颜真卿立志成为顶尖的草书家，届时，势必会与恩师一争高下，而这必定是他内心不愿为之事。故而，颜真卿放弃了纯粹草书的创作。这应当是原因之一。
其二，性格使然， 避草而楷
颜真卿为官生涯长达约 50 年，无论是在担任平原太守时，不顾个人安危、誓死抵抗叛军，还是身处朝堂，直言进谏、不畏权臣，即便屡遭排挤，甚至在 75 岁高龄之际，奉命前往叛军李希烈军中劝降，明知此行凶险，却依然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最终为国捐躯。
自始至终，他都展现出笃实正直、忠勇坚强且富有正义感的性格特质。《旧唐书・本传》赞誉他：“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全唐诗小传》亦云：“真卿立朝正色，刚而有礼，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 而最能彰显颜真卿性格的书法作品，当属为后世所广为称赞的楷书与行书，诸如《大唐中兴颂》《祭侄文稿》等。即便他擅长的草书，也不过是与王羲之小草风格不同的大草，并无题壁狂草之作。
需知，在盛唐时期，题壁狂草堪称最为时髦的书法艺术形式，极具表演性与观赏性，恰似现代充满激情与活力的摇滚音乐。书写者往往在醉酒之后，情绪高涨，即刻当场挥毫泼墨。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张旭与怀素。张旭书写时，常常脱帽露顶，一边呼叫狂走，一边挥毫，笔下字迹如行云烟霞般肆意挥洒。怀素则是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长幼集，贤豪至，枕糟藉麹犹半醉。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这般书写状态在公共场合极易引发观者的强烈反响，形成轰动效应。
张旭与怀素的性格，在时人所赠诗歌中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例如李颀在《赠张旭》诗中这般写道：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
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踞胡床，长叫三五声。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
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
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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