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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宁
她不愿意让我写她,但我们太熟悉了,她无法拒绝。她说:希望你不要写我的名字。我答应了她。
她说,她的十七岁是寂寞的。那时她只拥有十三平方米的空间,面前是一个老式的电话交换机,上面有四十多个插孔,从那里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她没有像样的空间,但拥有很多声音。声音把她埋葬了。
她至今还记得十七岁的那个午后,话务室里安静如常,太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她能看见光线穿过眼前的空间时留下的痕迹,有许多细小的灰尘在那里沉浮。深深的寂寞随着那些灰尘在屋里弥漫,她好像在一个事后总也回想不起内容的噩梦里忍耐着,任一片寂寞掩埋着她。
窗外传来了声音,不是听筒里的声音,是真正的声音,活生生的声音,它像刀子一样切入了她后来的生活。
立正——向右看——齐!
那个时候他是公社粮库的会计,也是公社社直的基干民兵连长。唐山刚刚地震过,基干民兵要去支唐。地震使这个小小的粮库会计风光起来,她看见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队列前面喊着口令,那不是电话里的声音,是真正的声音。
屋里的灰尘都看不见了,外面的光线好强烈。
随着一声解散的口令,队列散开,人们咳嗽着,说着荤荤素素的玩笑话。他跺着脚朝这边走来。她记得她的心慌了起来,没有原因的害怕,怕他进到屋里,怕他跟她说话。不过他没有进来,只是在窗前站着。
他的影子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她的视线,这让她心里恼火。后来她想,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来跟她找麻烦的,她焦躁地等待着他从窗前移开,这使他后来进到屋里的举动自然了。
他说他要找口水喝。她给了他一个缸子,他喝了,仍然不走。他跟她说着话,都说的是什么呢?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了。都是没用的废话。她只记得有一个人总也不走。后来走了,屋里又寂静下来,一粒粒尘埃又出现在眼前。
她说:我是让那片寂寞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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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想上大学,也想当兵,当女兵。公社的前一任话务员上了省里的大学,是公社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再前一任话务员当了女兵,回来探过亲,挺神气的。公社的主任晚上常来话务室,常跟她说这些事,她的渴望便明确起来。她在主任的面前便有了畏惧。
有一天夜里,县里刚散了电话会议,主任又来了。主任说要看一看她,他好像喝了酒,说了好多话,后来又把凳子搬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那是一只父亲的手,小时候父亲带着她进城赶庙会的记忆又重现在脑海里,她没有反抗,很犹豫地感受着那只手掌的温暖。只是后来忽然闻到一股热烘烘的酸臭气朝她扑过来,她才站起身说:我去一趟厕所。
她在厕所的门口站了两个小时,冷得身上直打哆嗦。说不出的屈辱在心里涌动着,使她对这个孤寂的十七岁一辈子都忘不了。直到主任从话务室出来,她才返回去,一进屋就把门插上了。
第二天她接一个线迟了几秒钟,主任在电话里就骂开了。她知道为什么,于是就流着泪不做辩解。当那个连长走进话务室时,她正在抹眼泪。一看见他进来她想要掩饰,却被他看出来。他说: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做主。她到底是年轻,到底是只有十七岁,就把那个晚上的事说了。他从椅子上呼地站起来,瞪着眼睛说:我崩了他。
她抬起头,看见他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是真枪,不是舞台上的那种,是一拉栓子弹就上了膛的那种。他千真万确地说,我崩了他!她吓坏了,大哭着抱住他的胳膊,哀求他千万不要去。她说,求求你,我的事你别管。他仍然气不过,一副怒冲冲的样子。
多少年以后回想这件事,她后悔拦住了他。她想,那时真该让他去崩。嫁给他以后,她才懂得了他的虚伪和做作,懂得那不过是为了征服一个女孩子而使得心计,他其实一直都在使着心计。
那时刚恢复了高考,老师们都鼓励她,使她有了信心,本来想考省会的大学,结果没有如愿,只考进了一所中专学校的大专班。这个学校使她总是理不直气不壮,人家问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说的名字是中专学校,然后再补充说:是大专班。这使她的大学生活显得不那么货真价实。
记得那时有一个叫陈林凤的女同学,因为跟在农村的对象吹了,被学校给了个处分。被陈林凤爱上的那个男生也跟着受了处分。陈林凤的事被登在当地的报纸上,成了当代陈世美的典型。即使这样,她也不甘心,想离开他。他看出了她的犹豫,就不断地跟她说:你要是想吹,咱们也吹了吧!我配不上你,也决不跟学校告你。这既像是表现他的大度,又像是在提醒她什么。那眼睛分明还是在说陈林凤的事。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设法跟她的同学都认识了。于是他们都知道了她在农村有一个对象。男生们像逃避处分一样远离开她。
快毕业时他去看她,那天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傍晚时他突然像豹子一样跳起来,扑到她跟前,不管她怎么反抗,怎么哀求,他都不罢手。最后她筋疲力尽了。现在回想,那个时间选择得非常合适,恰好是在她的毕业以后才有了反应,然后就匆忙地结婚,匆忙地生孩子,拉扯孩子。他说:孩子都有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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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她是带着报复的心理跟他过日子的。总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稀里糊涂地输给了别人。让他崩那个主任去呀,他真崩吗?后来见了那个主任,他一脸赔着笑,怎么不崩了?
还有,他不是说让她吹吗?当时真该吹了他,就让他去学校告我,大不了受个处分,也比现在强得多。她在对自己对别人的怨忿中打发着日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坑了我,我也让你好不了。她跟他吵闹,一次次地要求离婚。她摔东西,砸家具,看见什么扔什么。
他总是在屋里蹲着,听着她吵、骂、哭、砸,只要还有这个家就行。只要不离婚就行。那个时候他处于守势,肉肉地忍耐着她,就是不离婚。但他不说不离,说从单位开不出介绍信来。他说:你去给我开去吧,开来了我就离。
她拽着他去了单位,跟管事的说他同意离了,开出信来就去离。管事的问他:你真那么说了吗?他摇着头说:不,我没那么说,你们开了我也不离,我不想离婚。于是她只好骂着回了家。
那个时候她对离婚的追求超过了对事业的追求。离婚就是一切,这就是事业。最高的事业。比什么事业成功了都让她高兴。他像一只臭虫粘在身上,有了他就不可能幸福。只要他一回家她就吵他,想什么时候把你吵烦了什么时候离,八十岁离我也认了。
渐渐地因为吵闹他不愿意回家了,愿意在外面喝酒,跟人吹牛说他怎么不怕老婆,怎么娶了她,怎么让她服服帖帖。虽然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他却靠喝酒交了一帮朋友,这些人跟着他一块儿做生意,从南方拉电器,从北方倒皮夹克,后来他们又一块儿承包了县里的内贸仓库,两年以后扩大成肉食品公司,他就成了经理。他跟她说,我现在也是经理了。
她冷笑了一声,心里说:你成了什么又怎么样?

他现在也不太在意她怎么看他。他整月整月都不回家,看不见他,不知道他都在哪里。偶尔见到了他也是一身酒气,脸涨得跟猪肝似的。他的身体壮得像牛,不过却再也没有欲望。去找他时,他对她的指责满不在乎,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地听着她指责,而是好像在听又好像压根就没有听。然后他说:你走吧,我还要开会呢!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说:这些日子太忙,下午就要去北京。
她说:家里没有烧的,你给我灌回煤气来,你再走,要不然你把你的孩子带走。
他说:行,下午就给你灌,还有什么事?
没有面了,得赶紧买粮。
还有什么?
孩子学习不好,得有人辅导,我天天辅导,你也该辅导一些日子了。
还有吗?
她想了想说:就先说这些吧,这些你干完了也不错。
他说:都是小事儿,你回去吧。
下午从他们公司来了个小伙子,灌了煤气,又买了粮食,第二天又给孩子请了个家庭教师。临走时问她:嫂子,还有别的事吗?白经理说了,有事就让我办。
她说:谢谢你。
小伙子说:别客气,这是经理布置的,有事你就说。
她说,没事了,然后咬着牙说:你跟你们经理说,再有的事你办不了。
小伙子带着笑说:没问题,什么事我都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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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平静和寂寞让她受不了。这好像是又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那个下午。这个时候她很想在外面听到一点什么声音,哪怕是喊操的声音也好。可惜没有。孩子上学去了,她一个人生病在家,她真的生出了那么一种报复的念头,想起了他们公司的那个小伙子。她给那个小伙子打了电话,让他来家里一趟。他就来了。她又觉得他厌烦,打发他上街买了点药就让他走了。
她想,这日子真该发生点什么事了。身体的烦躁给她带来了某种预感,她像一只犬一样,在空气里嗅着异常的气味,一种想象激励着她,使她不屈不挠地到处印证着。后来她终于找出了痕迹,把她的目标固定了下来。
她在一个深夜堵住了他们。那个女人是他们公司的会计,很年轻,平时脸上有狐媚的表情,现在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一点儿也不狼狈,这使她的成功打了折扣。简直不像是一次成功。不过她当时没想这些,她就是想这回我可以离婚了,后来他跟着她去办离婚手续时,简直没有什么勉强。倒像不是她提出来的,而是他要离婚似的。
一出法院他就让车接走了,说是有客商在等着谈判。她看见那个女人在车里坐着,嘴上的口红涂得像一个鸡屁股。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沮丧,反而有一种得手后的得意,她这才明白,她现在原是不该离婚的,离了反而成全别人。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孩子问她:妈妈,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说:去姥姥家。
为什么去姥姥家?
因为妈跟你爸爸离婚了。
什么是离婚?
离婚就是不在一起过了。
那他还是我的爸爸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还是。
那咱们还有家吗?
她蹲下来看着孩子,听见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分明有什么破碎了。她对孩子说:咱们去姥姥家。
孩子很懂事地不再问了,她却不能不问自己。她觉得她以前一直也不认识他,虽然过了十多年,打了十多年架,她并不懂得他,他是陌生的,直到现在也是陌生的。她跟一个不认识的对手打了半生,直到现在才懂了他。
他想追她的时候就追成了,他想结婚就结了婚,想不离就能耗着不离。不管你怎么吵怎么打他都不离。现在他有了女人,就离了婚。她想,我以前倒小看了他,他其实挺不简单的,他什么都能干成,只要他想干。
而她呢,却反而越来越甩不掉他了。他将固执地留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琢磨他!
阿宁,执两斋主,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太行赋》《狠如羊》《坚硬的柔软》等十余部。在《收获》《当代》《花城》《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中短篇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优秀中短篇小说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佳作奖,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河北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河北省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长篇小说《狠如羊》入围茅盾文学奖。并有小说被翻译为英文。
编剧作品有30集电视连续剧《中国1945》、20集电视连续剧《县委书记》、四幕话剧《池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