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西陲,阴山隐现。浊水注泽,文贝沉沙,天狗御凶之吼穿透千年黄土;山北水南,甲骨骨片上的“陰”字暗锁山河密码。此处却有天狗游走沟壑、海贝叩响商道,上古神兽的鳞爪间蜷伏着文明血脉。以传说为引,从岩画纹路中探索文字起源,在祭祀坑骸骨上解读信仰,看古人如何以神话为经纬,在蛮荒大地上织就华夏最初的文明之网。山河不语,而每一粒风蚀的黄土,皆是史前中国的无言史诗。
又西三百里,曰阴山。浊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蕃泽,其中多文贝。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再向西三百里有座山,名叫阴山。浊浴水从这座山发源,向南流入蕃泽,水中有很多带花纹的贝壳。山里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狸猫却长着白色的脑袋,名叫天狗,它发出的声音像“榴榴”的叫声,饲养它可以抵御凶险。
西次四经之首,曰阴山,上多楮(chǔ),无石,其草多茆(máo)、蕃(fán)。阴水出焉,西流注于洛。
西方第四列山系的第一座山,叫做阴山,山上生长着很多楮树,少见石头,山中的草大多是茆草和蕃草。阴水从这座山发源,向西流入洛水。
《山海经・西山经》开篇便指出“西次四经之首,曰阴山。”这座被列为西部山系第四列起点的山脉,究竟隐匿于何处?尽管历代学者不断探寻,却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中迷失方向。
依据“阴水西流注于洛”的记载,主流观点将目标锁定在陕西北洛河的源头。这里地处黄土高原的核心地带,其千沟万壑的地貌特征与经文中“上多谷,无石”的描述高度一致。第四纪风成黄土质地松软,容易被侵蚀,在流水的切割下,形成了密密麻麻的“V”形沟谷,就像大地被巨大的犁翻耕过一样。若将“蕃泽”对应为如今甘肃东部的东湖或宁夏盐池,那么浊浴之水南流的地理逻辑也能说得通。
青海塔塔凌河的说法看似新颖,实际上却存在矛盾。倘若阴水西流注入青海的巴嘎柴达木湖,这与“西流注于洛”的记载完全相悖。清代地理学家齐召南在《水道提纲》中明确指出“洛有二,北洛出白于山,南洛出冢岭山。”显然,《山海经》里的“洛”指的是北洛河,其源头位于现今陕西定边与吴起交界的白于山。这里恰好是黄土高原向毛乌素沙地过渡的生态敏感区域,与《山海经》中“其草多卯蕃”的植被特征相符。
也有观点认为阴山可能在青海塔塔凌河一带,阴水西流注入青海巴嘎柴达木湖。但这一说法与“西流注于洛”的记载存在矛盾,因为巴嘎柴达木湖与北洛河相距甚远,且流向不同。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可能存在古今地理名称变化或经文流传过程中的误差等因素。
在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陰(yīn)”字宛如一幅微缩的地图。其上部的三角象征着山体,下部的曲线如同水脉环绕,右侧的“今”字符号则蕴含着时间维度。文字学家唐兰曾提出“阴字初文,实取象于山北水南之地貌。”这一观点与《说文解字》中“阴,暗也,水之南、山之北也”的解释吻合。
更有意思的线索来自敕勒川,也就是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平原。《乐府诗集》记载“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阴山南麓,黄河支流大黑河蜿蜒流过,形成了典型的“山北水南”格局。考古学家在包头阿善遗址,发现的阴山岩画中,大量“∩”形符号与甲骨文“陰”的三角结构极为相似。或许,古人正是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将视觉经验凝练为文字符号。

阴山神兽“天狗”,实际上是上古天文观测的映射。《史记・天官书》记载“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这种将流星现象具象化为神兽的思维,在商代甲骨文中早已得到印证。“癸酉卜,争贞:旬亡祸?三日乙亥夕,有食于大星。”这里的“大星”指的是异常天象,而“食”字则暗示着灾祸。天狗发出的“榴榴”之声,可能是陨石坠地时的爆炸声在神话中的回响。陕西榆林石峁遗址出土的陶器残片上,绘有犬首人身的图案。这座距今4300年的史前城址,恰好位于推测的阴山区域,为天狗信仰提供了考古证据。
嫦娥传说与天狗的联系,是后世衍生出来的伦理寓言。东汉王充在《论衡・说日篇》中写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以奔月……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此时,天狗吞月的情节尚未出现,直到唐代的《酉阳杂俎》才将两者结合在一起。这种叙事的演变,反映了从自然崇拜到道德训诫的神话改造历程。
《西山经》称阴山“多文贝”,这似乎让人感到矛盾,毕竟黄土高原深处怎么会有海贝呢?但考古发现给出了答案。在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了来自印度洋的货贝;在宁夏彭阳姚河塬商周遗址中,海贝与玉器一同出现在贵族墓葬里。这些贝类沿着“青铜之路”跨越三千公里来到这里,成为早期货币的雏形。《盐铁论・错币》记载的“夏后以玄贝,周人以紫石”,这证明了贝币在西北地区的流通。而阴山所在的北洛河流域,正是连接草原与中原的贸易通道。
“浊浴之水南注蕃泽”背后隐藏着盐业的秘密。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考证,上古的“蕃泽”可能指的是甘肃环县的东湖盐池。《周礼・天官》中有“西北曰盐池之赋”的记载,这里的池盐通过骡马商队运往关中,为秦人“盐利二十倍于古”的霸业奠定了基础。在缺乏海盐的内陆地区,阴山盐泽就像白色的血管,为文明的发展输送着生命必需的钠离子。
阴山系神话中的生物群像,是不同族群图腾的融合。《左传》记载穷奇“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它实际上是某支尚武部落的战神符号,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虎食人卣,可能就是其形象的原型。“马身鸟翼,人面蛇尾”的孰湖,这种奇特的组合,体现了草原民族对马代表的速度、鸟代表的天空、人代表的智慧、蛇代表的土地,的四重崇拜。独臂独足的“光鬼”,其残缺的形象可能与宁夏菜园遗址人祭坑中发现的断肢骸骨有关。古人用神话来解释暴力,这些神兽在《山海经》中的同时出现,就像部族盟誓时共同铸造的青铜器。不同的图腾被融合在同一文本中,见证了早期中国的文化融合。
站在陕北无定河畔的黄土塬上,山海经》中那些神秘的生物早已消失在地质变迁的长河中,但文明的密码依然在沟壑间流传。当古人仰望流星,将震耳欲聋的陨落声想象成天狗的咆哮;当他们用海贝衡量财富,在盐池边建造第一座祭坛……这并非是蒙昧的幻想,而是人类用有限的认知去探索无限世界的壮丽史诗。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说“神话思维在野性的具体与抽象的理性间架桥。”在阴山传说看似荒诞的情节里,蕴含着文明诞生时最原始的活力。
作者:繁祉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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