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乡
文/左军
我是从枞阳驱车去桐城的。以前为公干去过几次，这一次，专门前往。妻子同行。
桐城为邻县。西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枞阳设县，桐城为其辖地；唐至德二年（757年）至公元1947年的近一千二百年间，枞阳隶属于桐城；十年前，我们同属于安庆市。因此，去桐城，就像回老家一样，没有丝毫的隔阂。
从枞阳县城出发，上“德上高速”，经会宫、浮山、义津、钱桥、麒麟等乡镇（旧属桐城南乡），至桐城孔城镇，最后到达桐城市区——全程一小时。
此行，主要是拜谒“左忠毅公祠”和“桐城文庙”等历史文化遗存，再次接受家族文化洗礼和桐城文风熏陶。
忠毅公左光斗，是我的第十一世叔祖。他的父亲出颖公，我的十世祖出震公，为同胞兄弟。原本，他们都住在今枞阳县横埠镇（旧属桐城东乡）左家宕村，后来，出颖公一支迁至今横埠镇大朱庄；再后来，他们举家迁到了当时的县治所在地桐城。
自小，就听过关于先祖左光斗的故事。村中善“讲古”的老人们，每逢讲起他的故事，总是绘声绘色，津津有味。可那时的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忠臣，一个硬汉，一个令左氏家族自豪的人。
中学时，读到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对这位先祖的了解就具体而深入了。被阉党迫害到“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的程度，在学生史可法前来狱中看望他时，竟然呵斥他马上离开——“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其为国惜才保才的意愿、轻生死明大义的襟怀，令人唏嘘，让人肃然起敬。
史可法秉承了恩师刚正忠烈的品质。在抗清斗争中，他孤守扬州，城破殉节，用生命诠释了“大义”——清乾隆帝赞其“清正刚直”，为“一代完人”。
2015年起，我参与本地文史工作者吴纯生先生的《左光斗诗文集》点校工作，前后一年半时间，得以较全面、深入地了解到先祖。其忠君爱民的情怀、刚正不阿的风骨、清廉自守的节操、鸿鹄万里的志向、孝亲课子的家风等，无不感动着我，浸染着我。
2020年秋天，去大朱庄，参观铜陵市廉政教育基地“左光斗纪念馆”。铁面御史、一代廉吏的形象，不仅影响着左氏家族，也已成为新时代共产党人廉政建设的一面镜子。
……
尽管如此，多年来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专程去桐城，去先祖的读书处，去先祖参加科考的地方，去拜谒先祖。今年五一，在妻子的“鼓动”下，得以前往。
“左忠毅公祠”位于桐城市老城区北大街，桐城中学的东南角。祠堂始建于明崇祯年间，占地面积约1000平方米，木结构建筑分前、中、后三进。
整条街的建筑——包括方以智故居“凤仪里”等——都是明清风格，粉墙黛瓦，朱门深陷，如古风犹存。“左忠毅公祠”的石匾额，嵌入门头；左忠毅公铁一般的塑像，屹立于祠堂中进大殿前大理石基座上——基座也黑而发亮。祠堂后进与其故居“啖椒堂”相连。
“啖椒”，意为吃辣椒。以此命名居所，隐喻左光斗不畏权贵、敢于直面艰险的品格。据专家解读，左出颖曾通过“啖椒”之名来教育儿子：“人生不仅有一点甜，更多的是辛辣和苦楚。”强调牺牲和献身精神。家庭教育，无疑浸润着左光斗刚正不阿的个性。
祠内展出的诸多内容我是熟悉的，但他的那副自撰联，却再次深深地触动了我：
“俸薄俭常足，官卑清自尊。”
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士大夫精神源头其实就是两个字：“俭”与“清”。俭则寡欲，寡欲则刚正；清则脱俗，脱俗则高远——刚正与高远，就能为国家社稷计，为黎民苍生计。左光斗如此，包拯、海瑞、于成龙、林则徐等，也莫不如此。
“左氏家训”有言：“勤俭二字，千古治家者宝之。……吾家邱明（即左丘明）公曰：俭，德之共也。……”
在“一脉相承”板块展出区，我的十四世祖左藻也名列其中。“左藻，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举人，丙子考授内阁中书，诰授奉直大夫。乐善好施，建桥梁，育弃婴。敕建孝子坊于东坂道，崇祀府县乡贤忠孝祠。”——其孝子牌坊的遗迹，至今尚存于枞阳县横埠中学校园内。
“左氏家训”又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非禽兽，岂昧此义乎？……故凡人有父母可事，即为此生至乐，切莫错过。……”
左光斗的父亲左出颖，虽终生只是个秀才，却特别重视教育。他不仅亲自给儿子们授课，还延请有名望的老师；不仅关注本家子弟的读书，还将族中、村中有潜质却家贫的孩子聚到家中读书。为此，本来的中产之家，最后竟连伙食费都成了问题，只得依靠左光斗母亲纺纱织布所得来维持。
“左氏家训”又言：“为父兄者，当子弟幼时，必须教之孝悌，教之忠信，教之谦和，教之退让，教之廉俭谨慎。日日策劝谕，熏陶既久，习与性成。”——先祖们确实高明，因为他们抓住了教育的根本，那就是“如何做人”。
事实上，明清之际，在优良家风的熏陶下，在优秀家族文化的引领下，左宕左氏跻身为桐城五大家族“张姚马左方”之一；家族共走出了7位进士、31位举人，成为桐城东乡诗书继世的典范。
桐城文庙
明清两代桐城人才辈出，离不开家族文化的熏染；而作为“官学”的桐城文庙，在这方面更是“功莫大焉”。
桐城文庙，亦称“圣庙”，是元、明、清三代祭祀孔子的礼制性建筑群，兼具学宫功能——明清两代，从中共走出286位进士、640位举人。
文庙位于龙眠中路，与“左忠毅公祠”“六尺巷”“宰相府”都近在咫尺。它坐北朝南，占地面积4150平方米，建筑面积1803平方米，以南北中轴线对称分布。主体建筑包括门楼、棂星门、泮池、泮桥（状元桥）、大成门、大成殿、崇圣祠等，四周环绕“宫墙万仞”之外墙，形成“众星拱月”的格局。核心建筑设计精妙，用料考究，寓意深刻。半月形泮池，上跨汉白玉拱桥。相传左光斗、张廷玉等名人均曾由此步入大成殿祭孔，故称该拱桥为“状元桥”。
大成殿内，供奉孔子及四配十二哲塑像，孔子冕旒为天子规制。
在“万世师表”面前，我们夫妇虔诚地跪下祭拜，为历史，为现在，也为未来。
文庙古建筑群的东边便是桐城文博馆，馆藏文物显示了本地区悠久的文明历史；而其西北隅的“告春及轩”（原左氏老宅），就是桐城派文物陈列馆。陈列馆内，书香气息弥漫。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代表人物的旷世著作近在眼前，犹如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傲然屹立的丰碑。
追溯起来，明末清初的方以智与钱澄之当为“桐城派的先声”，他们的学术实践为方苞等人的古文理论提供了思想资源。自方苞“义法”理论的创立，到刘大櫆“神气”学说的提出，再到姚鼐“义理、考据、辞章”集大成理论的构建——清代文坛上，一个影响至远、至深的文学流派，便由文风昌炽的桐城，“席卷”至全国。
也因此，桐城文庙建筑群就不单是地方儒学文化的所在地了，它更是桐城文脉的核心载体！
作为这一文脉滋养下的桐城人（当然包括今枞阳人），没有理由不自豪，也没有理由不庆幸——庆幸“乡土”上的先人们，学养深厚，敢于创造，不仅开拓出学术文化的一方“疆土”，而且激励着后世子孙们，以薪火相传、造炬成阳的精神，去继续创建人类文明的“高地”。
据统计，1955年以来，桐城和枞阳两县，共诞生两院院士20余人；其它行列领军人物，也大有人在。
……
返程时，经过孔城。我们特地去了老街。老街历史悠久，全长2.2公里，为安徽最长的古街；现有保护建筑118幢，代表建筑有李鸿章钱庄、知府大宅、桐乡书院等。
徜徉在老街车辙深深的石板路上，我的思绪回到了清末民初，我的眼前始终矗立着一个桀骜不驯的高大身影——他就是我的高祖姑父陈澹然。
陈澹然，枞阳汤沟人（旧属桐城东乡）。年少时随叔祖至孔城，后在此地学馆授课。可满怀正义、一腔热血的他，因不满当地进士郑大年的行径而愤然出走。
青年时，他在桐城应试中“文压群芳”；光绪十九年（1893年）中恩科举人。曾受到李鸿章赏识，也曾拒绝黎元洪的书记之职，还曾短暂担任过袁世凯总统府参议——但坚决反对帝制，显示出坚定的政治原则，和不趋附权势的士人风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与我的先祖左光斗，有着诸多相似的秉性。
这些秉性，促成他在学术和政治领域有着独到的建树。他是桐城派晚期的代表人物之一，敢于突破传统“家法”，文风狂放、思想不拘一格；他的战略全局观，被后世战略家广泛引用，乃至于今天。
1930年，一代狂士陈澹然，病逝于毗邻家乡的安徽大学。
……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驰骋于山河形胜、水陆交汇的桐枞大地，掠过一座座文化地标般的村镇，我的内心是踏实的，思绪是灵动的——这显然要拜身后厚重的龙眠山、前方奔涌的长江水所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