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议第一季第17回,本章有5000字。
01,阳明弟子的高论
嘉靖帝朱厚熜从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继承大统开始,就对考孝宗、兄武宗的事实心知肚明、且没有意见,他的诉求只是在考孝宗的同时,能让他仍旧考亲爹兴献王,即一人拥有二考(俩爹)。
以杨廷和为首的廷臣,却死搬礼法教条,认为皇帝已经考孝宗了,就不能再同时考本生亲爹,因为二考是违礼的。
朱厚熜坚持要对亲爹行孝,君臣之间就陷入僵持中——皇帝要考亲爹给尊号、廷臣反对、劝皇帝守礼、皇帝不理睬。
六月中旬,观政进士霍韬致书礼部尚书毛澄,反对天子传承中的过继行为,他认为皇帝应该伯孝宗、考亲爹,不用尊崇兴献,但可祭以天子礼。
七月初三,观政进士张璁第一个上疏朝廷,他不反对过继的行为,但他认为皇帝不是孝宗生前预养,而是在孝宗死后继武宗之统,所以不能算孝宗的过继子,应该伯孝宗、考兴献,继武宗之统,为兴献立庙京师,给予徽称,以彰显皇帝尊亲之孝。
再到八月初十,襄藩的枣阳王朱祐楒上疏附和张璁,建议皇帝伯孝宗、考兴献,称皇考兴献大王,祭以天子礼,圣母尊为太妃,迎养宫中。
朱厚熜对支持他考亲爹的言论很重视,但由于继统继嗣观念盛行千年,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张璁的观点并没有获得响应,皇帝仍旧处于弱势,面对廷臣蜂拥而来让他听劝的建议,朱厚熜只能以留中的方式表示抗议。
八月二十七日,就在毛澄呈上第四次多官集议时,刑部主事陆澄上奏,请皇帝陛下后武宗皇帝——就是让朱厚熜以堂哥武宗朱厚照为爹、为考。
①卫礼派观点:考孝宗、叔兴献、兄武宗。
②议礼派观点:伯孝宗、考兴献、兄武宗。
③陆澄观点:考武宗、祖孝宗。
陆澄何许人也?
他是王阳明守仁的爱徒,字原静,归安人,正德十二年进士。
谈迁评价陆澄“好为名高”,比较热衷追逐虚名,后来他改变口径、支持张璁的理论以求仕途,但并没有获得朱厚熜的好感,反而被贬黜,沦落为礼制史上反复无常的丑角,和丰坊并列。
先来看看陆澄的高论:
继孝宗者。武宗也。继武宗者。皇上也。礼为人后者为之子。是皇上非惟武宗之臣。又为后之子也。
昔鲁跻僖公。春秋讥之。谓先袮而后祖也。
夫僖兄也。闵弟也。闵先为君。有父道焉。僖以臣继君。有子道焉。夫闵弟也。而可为僖袮。
武宗兄也。独不可为皇上袮乎?
故今日之礼。当袮武宗无疑也。
什么意思?简单翻译一下:
继承孝宗的是武宗,继承武宗的是陛下。礼为人后者为之子,因此,陛下不但是武宗之臣,又是为后之子。
昔日鲁国把僖公跻于先君闵公之上,就被春秋讥讽,说鲁国祭祀时先袮(父)而后祖。
僖公是兄,闵公是弟,但闵公先为君,有君父之道,僖公以臣继君,有臣子之道。是以,闵公虽然是弟弟,却可以在宗庙中成为哥哥僖公之袮(父)。
如今武宗又是兄、又是君,怎么就不能成为陛下之袮(父)呢?
所以今日议礼,陛下当以武宗为袮(父)才是正确的。
哐哐哐!前文曾介绍过的,在宗法适用中、产生的分歧之少数派“天子无宗法无伦理、兄弟可相为后”观点,出现咯!
张璁所谓的继统不继嗣理论,就是从陆澄这一派的观点创新而来。
按陆澄一派“兄弟可相为后”的理论,朱厚熜以堂哥武宗为父,最少可以实现统嗣合一。
他这一派的观点,后来就得到清儒以及隔壁棒儒的大力支持。
但前文介绍过,陆澄这派的理论早就不适用了,儒家在汉代就提倡“兄弟不相为后”的观念,坚持兄弟同昭穆,所以该理论经常被统治者们抛弃。
现在陆澄又把这套捡回来,让朱厚熜袮(父)武宗,显然有点不切合实际。
陆澄的奏疏实录无载,只有明伦大典记载,后人看不到朱厚熜对陆疏的态度,但根据他的性格可知,对陆疏大概率是留中不报。
02,议礼派的反驳
为了证明皇帝是永远正确的,皇帝不能接受的理论自然就是错误的,身为头号马仔的张璁得替主子反驳啊!
但是呢,张璁所创新的新理论,又是建立在陆澄一派理论的基础上,他没办法直接下场去批驳陆澄,就让他的小马仔、老乡、永嘉儒士叶幼学来反驳:
逆祀之。传讹矣。何也。昔鲁跻僖公于闵公之上也。以僖兄而闵弟也。而僖实尝称臣于闵。夫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故夫子以为逆祀。谓臣不可以先君也。公羊氏遂谓先袮而后祖。
夫僖闵同世。安有祖袮之分。后之说者。遂宗公羊。而乃以传位为次。兄可以袮弟。
夫礼以分定。名以实举也。卫出公之袮其祖也。孔子为政。乃先于正名。如必以传位为父子。则出公继灵公之位。自宜袮其祖也。孔子何假于正名欤?
夫献皇帝。实圣天子父也。圣天子视武宗皇帝尊则君也。亲则兄也。奚必谓之有父道乎?
也简单翻译一下:
①春秋说鲁僖公以兄跻弟闵公之上为逆祀,是批评僖公以臣先君,但被公羊氏以讹传讹,因此称之为先袮(僖)后祖(闵)。
②兄弟同世代,怎么能有祖袮之分?后世持如此观点者,都是效法公羊氏,以传位先后为父子,所以才认为兄可以袮弟。
③卫出公袮其祖灵公,就被孔子说是需要正名的例子,如果必须以传位为父子,那出公继承祖父灵公之位,自然应该袮其祖,孔子又何必说他们需要正名呢?
④兴献事实上是圣天子(朱厚熜)的父亲,武宗之于圣天子,尊则为君,亲则为兄,何必称他们之间有父道呢?
叶幼学是什么意思呢?分析一下。
跻僖公的典故,在礼制史上一直属于口水话题。
有认为把僖公摆在闵公前面,是乱昭穆,是先袮而后祖;
有认为僖公排在闵公前面,只是位次逆祀,谈不上乱父子昭穆;
还有人认为是把僖公摆在其父庄公前面,所以被讥讽为逆祀、先袮后祖,但该说又被其他学者批评太过无稽。

简言之,分歧点还是“兄弟相为后”和“兄弟不相为后”的分歧,也就是“天子即大宗即我、兄弟不相为后”观念,与“天子无宗法、兄弟相为后”观念之间的PK。
张璁的观点就是从“天子无宗法、兄弟相为后”创新,又糅合“兄弟不相为后”理论而来,即“天子无宗法、但有伦理”,不支持“兄弟相为后”理论,所以弟弟继承哥哥只是继统,并不继嗣。
正是基于此,叶幼学才提出兄弟属于同辈分,怎么能因为在位先后、而有祖袮之分呢?
他为了推翻曾经盛行的公羊说,甚至扯起虎皮当大旗,引用孔子的“正名说”来支持自己的观点,说孔子的“正名说”就是针对卫出公以祖父灵公为袮的违礼行为,以此否定先君为后君之袮的观点。
但是呢,关于“孔子正名说”同样是个口水话题,论语原文并没有记载孔子“正名说”到底是针对什么的,因此,历代大儒对孔子“正名说”的揣摩也各自不同。叶幼学援引孔子的话明显是虚张声势。
03,孔子的“正名说”
“正名说”出自《论语·子路》: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大概在鲁哀公六年(前489),卫出公辄邀请孔子到卫国做官,子路问孔子到卫国后首先要做什么?孔子说必先正名。
孔子说正名的历史背景,是卫灵公的太子蒯聩,即出公辄的父亲,谋刺灵公夫人南子不成,流亡宋国,投靠晋国的赵简子。灵公和南子准备立少子郢为太子,但公子郢坚辞不就,并向父亲推举侄子、蒯聩的儿子公孙辄。
卫灵公死后,赵简子企图送蒯聩归国即位,以其控制卫国,忠于灵公的大臣就拥立公孙辄即位,即卫出公,对抗晋国。形成表面上是父子争国的局面,实际是卫国以齐鲁为后援,抵御晋国干涉内政的状况。
孔子从楚国去卫国为政,正是卫国君臣父子之间名分紊乱的对峙时期。
但实际上,孔子并没有获得为政的机会,世人自然也不知道孔子将如何在卫国“正名”,“正”的哪种“名”,于是乎,后世大儒对孔子的正名说是各种解读。
多数都认为孔子是针对为政之道的正名。
少数认为是针对卫蒯聩、卫辄父子的正名。
而符合叶幼学观点的其实是朱熹。
朱熹揣摩孔子的正名说,认为孔子是想正祖袮之名,“是时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名实紊矣。”并引用前人胡安国的观点,作为解决父子名实紊乱的办法,即“废辄立郢”。
两宋之交的胡安国认为:
太子蒯聩耻于其母南子淫乱,企图杀母未果出奔,灵公想立公子郢,郢以非长子拒绝了。灵公死后,南子又立郢,又拒绝。这才立蒯聩之子出公辄,以拒蒯聩。
蒯聩想杀母,卫辄以国拒父,父子俩都是眼中没有父亲之人,所以他们都没有资格当国君。
孔夫子当政卫国,必然要正名,废掉无父的卫辄,拥立有先君(父)遗命的公子郢,再请周天王确认、列国诸侯公证,如此,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事则成。
朱熹很赞成胡安国“废辄立郢”的见解,他认为在非常时期,可以用“立贤”取代“嫡长子制度”,只要有先君遗命、天子确认、诸侯的赞成,新君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权力。
宋儒以“废辄立郢”做为正名的办法,遭到陆澄老师王阳明的质疑,老王觉得孔子正名的方法是“保辄迎蒯”。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己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
圣人盛德至诚,必巳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
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
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巳,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
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王阳明认为:
卫出公邀请孔子为政,孔子却要废辄立郢,显然是不符合人情天理的。孔子既然答应辅佐出公,自然是认同出公的合法性,也说明出公愿意把国家托付给孔子。
孔子德行高尚,一定会感化出公,让他明白不孝顺父亲就不可以做人的道理,出公也必定会痛哭流涕的迎接父亲归国,因为父子之爱是出自天性。看到儿子如此真切的悔悟,赤诚的来奉迎自己,做父亲的蒯聩又怎么会不深受感动呢?
经过孔子在中间诚心的调解,他们父子必然恢复和睦,互相谦让,然后请示周天子,继续让卫辄做国君。卫辄先尊父亲蒯聩为太公,然后再复位。
如此则君臣父子,名正言顺,孔子正名或许就是这样子。
很显然,王阳明“保辄迎蒯”的方案更重视人伦,强调人情的重要性。
他认为圣人的高尚可以感化顽劣不孝的君主,让君王将人情置于权力之上,因为父慈子孝是天理,存在于每个人的良知中,人可能会因一时私欲蒙蔽良知,但一旦觉醒,顺从良知,履行自己的职责,什么样的矛盾都能被化解改变(王半圣好天真),蒯聩、卫辄爷俩自然能重新维护父慈子孝的天伦、恢复父子之亲。
而宋儒“废辄立郢”的方案,则更看重道德,一旦君主有道德上的污点、例如不孝,就可能丧失权力的合法性。但该方案并没有解决蒯聩、卫辄父子之间存在的问题,有点忽视人伦关系。
后世的清朝以及隔壁儒生,却是力挺公羊说(即陆澄说)。
毛奇龄认为:
卫辄继承祖父卫灵公,以祖为袮并不违礼。蒯聩既得罪先君,又乘先君未葬,兴师入寇,义不可纳,所以卫人奋然拒之。如果卫辄顺从亲心,纳父而不拒,不仅仅是以父命废王父命,那根本就是不尊王父。所以卫辄父子的对峙,不能说是卫辄不孝拒父,而应该说是卫辄为了灵公和社稷拒逆(父)。所以明世宗就该以明武宗为袮(父)。
丁若镛也认为祖孙传重,并不碍宗庙称名,太甲以孙为祖父成汤之后,宗庙中就是以祖为袮,因为不以父命辞王父(祖)命,要以传重为重,所以嘉靖就该后正德。
还有近现代学者认为,孔子的正名说,是提醒所有的君主要正身、正行,君王只有完成君王的责任,才能享受君王的权利,而非狭隘的正父子名分。
······
综上,看看孔子正名说的解释有多少,可又有谁能证明自己的揣摩才是孔子的本意呢?没一个人能证明!
所以我才说叶幼学想拿孔子否定公羊说是虚张声势,并不足为据,他还不如直接用汉朝以来就否定“兄弟可相为后”理论来说事呢!
更离谱的是,他还贬低先君武宗,声称武宗论尊是君,但论亲还是兄长呢,所以何必执着于与他家圣天子之间的君父之道呢?
这样不忠的话能把朱元璋气活过来,老朱规定从来都是先叙国礼后叙家礼,尊尊大于亲亲,结果到叶幼学这里,居然公然不讲国礼了、只叙家礼······
槽点太多,很容易招骂,不过是仗着他们一派当时在台上,有皇权当靠山,可以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
比较可笑的是,叶幼学竭力把跻僖公的逆祀解释为“以臣先君”,以此推翻陆澄让朱厚熜考朱厚照的理论,但朱厚熜到最后还是背刺为他辩经的马仔们,把亲爹兴献塞进太庙,位在武宗之上,也是逆祀,也是以臣先君······
议礼派的脸,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主子啪啪的打,也实在是讽刺。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