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桂荣
小时候的吃食里,最难忘的还是麻汁凉面。夏天热得人都懒得动,姥姥就煮上一大锅面条,捞出来过凉水,然后淋上各种配菜,配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切成丝的黄瓜,切成丁的豆角炒一炒,还有西红柿炒鸡蛋,浇上蒜泥和醋,最精华的是淋上一勺麻汁,拌匀了吃,酸辣开胃,一口下去,暑气全消。每次都吃得肚子圆圆的,撑得直不起腰,却还在心里念叨:真好吃!
记得有一回,就因放麻汁的多少,我和弟弟争吵起来,被母亲说了两句,我当即跑出家门。谁知祸不单行,我跑得急了,胳膊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疼得我呲牙咧嘴,越想越委屈。等姥姥找到我时,我正坐在村口的一块石头上抹眼泪。姥姥笑着嗔我“气性也太大”,等瞧见我肿着的胳膊,当即着急起来,马上摸出随身带着的清凉油给我涂上。凉凉的触感混着她轻声软语的劝说,我登时觉得疼痛轻了大半。姥姥把我拉回家,桌上赫然是特意留给我的那碗面,麻汁调得浓浓的,调料摆得整整齐齐。我擦擦眼睛,不好意思地在桌边坐下来,姥姥满脸疼惜地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姥姥已去世多年,我也早不是昔日任性不懂事的孩童,只是每次吃麻汁凉面,那段记忆总会清晰浮现。
渐渐长大,麻汁逐渐不被偏爱,蒜反倒成了凉面的灵魂,少了它,再丰盛的菜码也显得寡淡。学了中医才懂,这不起眼的蒜,既是食材,也是药材,性味辛、温,归脾、胃、肺经,能温中散寒、解毒消肿、杀虫止痢,恰巧中和凉面的寒气,庇护着脾胃。原来老一辈的手艺里,竟藏着这样朴素的智慧。
工作后的我很少做饭,家里的灶台多半时候都是冷的。可每到夏天,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碗凉面。为此我特意购买了一套石头蒜槽,老公见了直嫌弃,“多重啊!”我却不理会,自己喜欢就好。一个人在家时,就给自己下碗凉面。再没有人念叨“又把蒜槽放到桌子上”,再没有人催促“快点快点”,我悠哉游哉地剥好蒜,放进蒜槽里,慢悠悠地捣着,蒜粒在石臼里渐渐变碎、出香。我不像在干活,倒像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心里头说不出的轻快。等蒜被捣成蒜泥,倒醋,没过蒜泥,连醋带蒜泥一起倒进小碗里,备用。酸香混着蒜香,闻着就胃口大开。
经常不开火,备菜时总有些手忙脚乱。豆角是必有的,我学着姥姥当年的样子切成丁,炒时再丢几粒蒜提味。只是我许久不碰锅铲,早把步骤忘得七零八落:油烧得冒烟,先扔了蒜,又倒进豆角,才猛然想起忘记放花椒,本该先炸香花椒的,此刻补上也不算晚。油烟机呼呼转着,我胡乱翻炒一通,尝了尝,熟了,连忙起锅装盘。哈哈哈,花椒够麻,还有几个豆角丁都炒糊了。接着是西红柿炒鸡蛋,我把西红柿切得大小不一,先炒鸡蛋,再下西红柿,几下乱扒拉,放盐放糖,成功出锅。最后切上一小碟细细的黄瓜丝,菜码齐活,只是面条反倒成了点缀。

毕竟早过了当年的岁月,现在吃饭讲究“饭少菜多”。我抓出一小把面条,看着够吃就行。我耐心地等它煮到九分熟,过遍凉水。我把面碗端上桌,充满仪式感地往面条里加菜码,最后淋上蒜泥醋和麻汁,搅匀的瞬间,童年的记忆喷涌而出。
小时候的暑假,我总是被父母送到姥姥家。姥姥是种菜的好手,她的菜园子像个小王国:黄瓜顶着嫩黄的花,碧绿得可人;西红柿红得透亮,像挂在枝头的小太阳;豆角顺着竹架爬得老高,一串串垂下来,饱满精神。凉面里的菜码,全是从这里现摘的。那时候的餐桌,才是地道的“绿色”。
我总在园子里打转,盯着西红柿和黄瓜眼馋,边帮姥姥干活边往嘴里塞。嫩嫩的黄瓜,酸甜的西红柿,咬一口,满嘴里的都是清凉和开心。姥姥会讲她小时候的事:年轻时,她也是一个爱玩的姑娘,和女伴们站在高高的树上,“砰”的一声跳进水里,一个猛子从水坑的这头凫水到那头。我看着姥姥,姥姥的眼睛里闪着星星,那一刻,姥姥不再是姥姥,她依然是那个还未出嫁的姑娘。只是出嫁后,她再回不去昔日的时光。
跟姥姥相比,我多么幸福。我悠闲、悠然地在书房里,敲击着键盘,看着一排排文字慢慢连成篇。
等到中午时分,我写得累了,跟老公商量,“咱吃凉面吧?”老公挑眉,满脸都是疑问,“你会做?”
我乒乒乓乓地在厨房里忙起来,等两碗凉面、三个鲜亮的菜码端上桌,蒜泥醋香飘得老远,麻汁也没落下。老公看得眼睛都直了,那表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抿着嘴偷乐,手脚麻利地把麻汁、菜码拌进去,面条裹着酱汁油亮亮的,“吃吧!”
老公吃得呼噜呼噜,含糊地说,“比外面卖的香,还是在家里吃饭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