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出版于六年前,之后虽然把这个题目放下,不过总还觉得它是一部未完成之作,——准备的材料很多,但不少问题尚未思考成熟,因此有待于慢慢补充完善。惭愧的是,几年来略无成绩。去岁有幸受邀两番往首都博物馆观摩完成修复的明赵谅墓出土漆棺,并承蒙漆棺的修复团队提供高清照片。细审之下,不觉李瓶儿出殡的盛大排场蓦然铺展在眼前。遂写就《明赵谅墓出土漆棺画丛考》一文,今便将此篇作为附录二补入。此外,增删修改旧版若干处,于是可以称之为“增订版”了。
《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增订本),扬之水著,中华书局即出
所附《西门庆的书房》一文,说到若把当日文人的意见作为书房之雅的标准,则西门庆的书房便处处应了其标准中的俗。当然这是小说家言,但可以与之互见的更有考古资料显示出来的真实的叙事,即出自上海宝山顾村明朱守城家族墓的文房器具,诸如紫檀笔筒、紫檀拜匣、紫檀嵌银丝螺钿盒、黄花梨嵌玉镇尺、紫檀嵌大理石砚屏等,又嘉定竹刻名家朱小松雕刘阮入天台香筒,此外尚有二十多柄摺叠扇,均可称材质佳美,工艺精良,也是时尚中清雅的奢侈品。当年的发掘简报因此认为“从墓主人朱守城出土的随葬品看,他生前是一个爱好艺术的文人雅士”(《上海宝山明朱守城夫妇合葬墓》,《文物》一九九二年第五期)。这一批器具近年便常常出现在以江南文化为主题的展览中,以代表士人风雅。然而朱守城不仅没有功名,而且不属于“文人雅士”。从徐学谟为《亡友忠伯朱君墓志铭》中得知,朱守城名铃,忠伯名显卿,字忠伯,是守城之子。朱铃原是“以农起家,颇积高赀”,即家财丰厚的富室(刘芝华《物质与身份:以朱守城墓出土的文房用具为例》,《美术学报》二〇一八年第三期)。那么这批随葬的“好物”,当可视作他凭藉财力追摹风雅的一份纪录。而若用文震亨的《长物志》来衡量,却又多半会被列入俗品。如设有插笔装置的紫檀嵌大理石砚屏,《长物志》卷七“笔屏”条即批评道“笔屏,镶以插笔,亦不雅观”,“有大理旧石、方不盈尺者,置几案间,亦为可厌,竟废此式可也”。又同卷“香筒”条:“香筒旧者有李文甫所制,中雕花鸟、竹石,略以古简为贵,若太涉脂粉或雕镂故事人物,便称俗品。”文氏关于雅的种种意见自未必可以成为标准,何况此中本另有怀抱。石守谦曾以文徵明《寒林钟馗》为例,解析明代作为文化精英的士人面对大众文化的包围,如何努力创造他们的精英性,刻意拉大彼与大众间的距离(《雅俗的焦虑:文徵明、钟馗与大众文化》,载《从风格到画意:反思中国美术史》,石头出版,二〇一〇年)。《长物志》制定的近乎苛刻的风雅标准,在此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是在继续其曾祖的努力。于是回过头再来看西门庆的书房,小说中的虚构与历史中的真实,在相互映衬下竟是分外具体和鲜明。
前不久读到刘紫云《摹物不倦:物象与明清小说日常叙事的展开》(北京大学出版社二〇二三年)一书,这是对小说物象描写的理论探索,《金瓶梅词话》正是研究对象之一,且颇有理论色彩浓厚的精要解析。作者在《结语》中写道:“在明清世情小说日常叙事中,精确的物象描写往往超出情节层面的叙事需要而显得过剩,这种过剩的描写一般会被当作琐碎无用的细节。……实际上,无用物象及其琐碎细节的大量涌现,与一个颇富现代意味的创作观念相始终。从世情小说的创作来看,如何表现’物态人情’之’真’,是营造这种’真实’幻觉的关键。而在营造物态人情的真实幻觉中,无用之物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些静态的、琐碎的物象描写,共同汇聚成一种冷静的、疏离的语言风格,而正是这种风格蕴含了明清世情小说日常叙事的重要精神:将物从意义的重负中解脱出来,让物回归物本身。”十分赞同这样的意见。而我对《词话》的兴趣,便始终在于贴近小说作者之意,——“让物回归物本身”,不过是反向思维,即努力求得作者笔下之物或曰用于营造“真实”的道具究竟如何面貌。以同时代的图像和物品与小说互证,适可觑得“物态人情”之“真”,当然也可以说是明代世俗风物之真。《词话》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西门庆到杨家来相看,“门前那两座布架子”,即出现在仇英《清明上河图》的染坊门前。同卷也有《词话》中说到官员出行的“双檐伞”(第四十九回)、手持竹批的喝道者(第三十一回)。《词话》第六十八回曰玳安“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搭上替子,兜上嚼环,躧着马台,望上一骟,打了一鞭”。《清明上河图》中的官署门前适有马台一对,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南都繁会图》官署前方“北市街”牌楼一侧街衢的“文武官员下马”标志下,一位官员从坐骑上迈下的右腿便正踏在马台上面。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为蔡太师打点寿礼,“寻了两副玉桃杯”,又同一回里,“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都不乏可以对应的明代实物。这一类无须详考信手可拈的“图解”之例尚有不少,重版之际因不免动念增补“图解举例”一编。文字、图像与实物的如此聚合,或可成就一部具象的《金瓶梅词话》,庶几不负作者“摹物不倦”之用心。但转而念及在信息空前发达的今天,这一切似乎已经变得很容易,或许用不了多久即可由人工智能来完成,终究决定从略。
染坊·布架子 仇英《清明上河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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