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家河纪事
从此不是北京人
作者:陈光中
准备动身
我曾看过许多知青写的回忆文章,不可否认,确有一些满怀革命激情的学生是积极主动自觉自愿到农村插队的;然而,更多的人则是迫于形势无可奈何随大流。我基本属于后者。
当然,报名是我自己决定的,并没有人逼迫;若说有一点主动的成分,也是为了逃避。犹如后有火海前有刀山,我只能选择刀山:刀锋间也许还有逃生的缝隙,火海中则绝无活路。更何况,我毕竟经受过农村劳动的锻炼,陕北农村也未必那么可怕。
虽然我原先对将要前去插队的黄陵县一无所知,但据动员时所作的介绍,黄陵是中国人的老祖宗黄帝呆过的地方,文化底蕴丰厚;那里如今属于延安地区,自然环境很好,全县森林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主产小麦,论富裕程度在陕北位列前茅。还有一个特殊的因素:父亲当年向往革命投奔延安,应当走过那里;对于我们这些“革命后代”来说,圣地延安有极大的吸引力,能有机会重走父辈走过的道路,也是难得的机会。思来想去,插队似乎也不算坏事。
而学校方面似乎比我更急切,显然一心要在春节前把我们赶出北京。说好听些,叫做:到农村去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原定我们这批人的出发日期是2月5日,从批准插队那天算起,连头带尾只有不到十天时间,已经很紧张了,而情况还在不断变化。2月1日、星期六,我在日记中写道:
昨天到学校去,听说走的日期又提前了一天,就是四号走。这样我在北京又要少呆一天了。昨天把户口转了,昨晚上排长来通知我提前的事,我就把户口交给他了。现在我已经不是北京的居民啦!(毕业证昨天也办好了。)
……今天上午到学校找到排长,领了布票。下午赴约到王府井,朱建晨和王洪崃、华振浩来了,我们便到天坛去照了几张相。这是最后一次去,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啦!
明天就要把行李运到学校去,再过几天,就要“滚蛋”啦!再也看不见北京啦!
在我的日记里,很少用到这个抒情的感叹词“啦”,这天却“啦”起来没完。用当时的语句形容,应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的典型表现”。
如日记所写,1月31日,我到派出所办理了注销北京户口的手续。从此,我不再是北京人了!
直到整整15年以后,我才重新获得了北京居民的资格。那其中的曲折艰难和辛酸苦涩,凡是经历过的同龄人都能体会。
学校方面逼得实在太紧,陈排长居然不顾路远亲自到我家里来传达提前出发的事。他为人忠厚老实,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跑腿事情往往由他办。也许他就是在那天把蒙古刀偷偷还给我的,因为此前此后我和他都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
我的插队喜报,套色油印在一张16开大小的粉红色糙纸上
上方正中,是戴着军帽的伟大领袖木刻头像。两边各有一段“最高指示”,左边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右边是:“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中间的“喜报”两个大字下面,是正文:“我校六八届毕业生陈光忠同学,怀着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红心,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坚决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到农村插队,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现已光荣走上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特此报喜。”下面是:“北京八十中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革命委员会;1969年2月3日。”
真要感谢学校,给了我“三个无限”的极高评价,相当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去世的时候才能享有的荣誉。可惜,我的名字却被搞错了,那个“中”被写成了很时髦的“忠”,也算“时代特色”吧。
按照政策,知青可以领到一些布票置办衣物。那天我到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一件带栽绒领子的黑色短大衣、一顶军绿色栽绒棉帽、两个价格八角二分的搪瓷大碗、一把铝质饭勺,那套碗勺跟着我走南闯北一直用了二十几年呢!
陪我买东西的是那几位朋友。我很感激他们能来陪我,以后见面的机会的确不多了。
我的行李
那天回到家里,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时至今日,我仍可以开出一个大致可靠的清单。
我的大件行李共有三件。
一个用线绳捆成的行李卷,里面有母亲特地洗净晾晒的被褥和枕头床单——由于布票不够买不了新的,这些东西都是我住校时的旧物;还有一条墨绿色的美制军用毛毯,是解放战争时期父亲获得的战利品,上面印有两个大大的英文字母“US”和一摊疑似血迹的暗痕,应算是非常珍贵的纪念物。
一个旧皮箱,同样是父亲早先的用品。家里原有两个这样的牛皮行李箱,一大一小。弟弟去山西插队的时候拿走了小的,给我留了一个大的。那里面盛放的是我的“细软”:几本日记本;收藏的许多精致的领袖像章;一些笔记本和纸张,铅笔盒和水彩调色盒;一个温度计;一本年历;一个充当手电筒的自行车车灯;一个父亲单位制作的塑胶毛主席胸像,由于掺有特殊物质能在夜间发光,很有些与众不同……
那柄蒙古刀我没有带走。我对于插队的环境毫无了解,应当接受上次丢刀的教训,不能随身携带如此危险的东西。家里被造反派抄了好几次,已是抄无可抄,藏在家里反倒可能安全些。
人生自有许多极为偶然的事情会出人意料地改变一切,这柄刀如果被带到陕北,后来的一些故事也许会是另一种情节了。
第三件行李是一个较大的木箱。本来下乡知青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凭票购买一只价格二十多元的正规木衣箱,当时很多人都买了,但我没有。当初弟弟得到即将下乡的消息后,父亲带领我们自己动手,把原先搬家时保留的几个大木箱拆成一堆木板,连锯带刨,做成两个同样大小的箱子,我和弟弟一人一个——看来父亲已经预见到我也难逃插队的命运。之后不久,父亲就被造反派“揪”走了。看到这个木箱,不由得想到父亲,心中很有些伤感。我也很感激父亲,教给我们很多自己动手的本领,使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自立。
这只箱子盛的东西较多,除了绒衣绒裤和内衣外衣,最多的就是书。其中有原属父亲的《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列宁主义问题》和两卷本的《列宁文选》等等;还有《选集毛泽东》,我带的是父亲那册四卷合一的繁体字竖排本;有几本书比较有特点,如《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关于国际共产主义总路线的论战》以及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等等;另外还有我最珍贵的《少年天文学家》《大众天文学》《安徒生童话》《猎人日记》《好兵帅克》以及一大堆科学幻想小说,主要有《星球来客》《水陆两栖人》《萨尼科夫发现地》《海底两万里》《神秘岛》《地心游记》……我之所以能一一列出这些书的名字,是因为它们至今还摆放在我书橱中最显眼的位置。
箱子里还有一件东西,在知青的行李中也许是很少见的,那是母亲给我的一块洗衣搓板。我们兄妹三人从小就被母亲训练洗洗涮涮,从手绢袜子之类的小东西发展到衣服、床单、被套;我甚至会自己拆洗和纳被子,所以针线顶针甚至备作补丁的碎布头也是必不可少要带的东西。
这个木箱一直跟随我,根据不同的摆放位置,充当过饭桌、写字台、书架、床头柜、杂物橱……一直到2003年我家迁入新居,它终于被抛弃了。想来真是不应该,那箱子本是一件值得永远保存的纪念品,在一侧的箱壁上,有墨笔写的字迹,那是我将要前去插队的地方:“陕西省黄陵县太贤公社惠家河”。
此外,除了一个装着“红宝书”、日记本和洗漱用品的帆布书包,便是身上穿的衣服了。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缝着20元钱和10斤全国粮票。由于父亲的工资全部被扣,家里只能靠母亲的工资过活,她居然还能从大家的牙缝里抠出这么多钱和粮票给我,很让人感到惊讶。
1969年2月4日,在家里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母亲刚刚做完饭,所以还挽着袖子。我们背后的“忠字墙”,是当时北京所有家庭中最常见的装饰方式
差点自残
1969年2月2日,星期日。
今天上午将行李捆好,中午齐锡均来了,谈了一会,他帮我把行李送到学校。
没想到我们分在一个新的大队,我和吕宏印一个队,其余的都不认识,可能都是初中的。
后来又到吕宏印家去了一趟。以后就要同他在一起呆着啦!以前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很老实。还需在以后进一步了解。
今天思想上波动又很大,有时甚至不想走。就是现在还有些发愁。
有些问题思想上一时解决不了,真是不好办。
不管他,“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户口也转了,行李也运了,后悔也没有用。还是看以后吧!
1969年2月4日,星期一。
我怎么也不能想象,今天已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了。可是事实却就是这样。
看来,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除非是在特殊的情况下。
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啦。从明天开始,就是新的生活了,是“自己养活自己”的生活了。
最后一天……
上午到学校去,碰到陈学勤、曹玉平、李宗强、张恒真、吕宏印,在学校照了几张相就回家了。下午一直呆在家里。晚上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这是因为我要走,妈妈特地做的。
![[知青]陈光中: 从此不是北京人,妈在车下大哭](https://www.fanshouji.com/wp-content/uploads/2025/08/169167.png)
吃完饭,洗了个澡(以后也许洗不了几次澡啦),就开始记日记。
平凡的一天,就这样度过了。但这平凡的一天,就是我在北京最后的一天啊!
这两天思想里进行着极其激烈的斗争,但我尽量把它隐藏在内心里,表面上十分平静,而不是像某些人那样,完全流露出来。
有的人说我无动于衷,好像没有事一样。其实我哪里有这么镇静!
我本来不愿想这些事,可是却非想不可,真是没有办法!
昨晚上为了平定一下,到什刹海滑冰场去滑冰。一年没滑,都有些不会了。这次滑冰,不但没有平定心情,反而增加了许多烦恼。冰场里真是乌烟瘴气,什么人都有。最多的是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年轻人,女的是越妖气越好,男的是越奇形怪状越好。有的戴着老头帽,穿着呢子衣服,打扮得土不土洋不洋地,手里拿着烟卷,叫人看了真是恶心。
我心想,这帮混蛋家伙倒是逍遥,应当把他们都送到乡下去改造改造。
社会上多了这么一帮流氓,麻烦就多了。
唉,不管怎么说吧!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啦!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可以看到,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我的思想仍然处于极大的波动之中。
我们班这一批去陕北的同学共有4人,除了我,还有刘大雄和李宗强、孟洪。由于我报名太晚,没有和他们分在同一个村子里。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交往。
至于吕宏印,将是我今后长期相处的伙伴了。他是我邻班高一(四)班的学生,他们班的同学很抱团,一个班不过四十来个学生,居然排练了整出的大型活报剧《收租院》,到处演出,效果很不错——那可是只有大型专业演出团体才有能力表演的剧目呢!我最初认识吕宏印,就是通过这出戏。他扮演一个贫农老大爷,好像只有一两句台词,一出场就瞪着一双大眼脚步蹒跚地满场呼喊自己的儿子:“柱子,柱子啊!”他身材矮墩墩的,头发化妆成花白,的确很像个苦大仇深的地道老农;他表演得很入戏,嗓音虽然低沉却颇有穿透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官地劳动的时候,我们接触的时候较多,觉得他很能吃苦耐劳,人也朴实憨厚。所以难怪他一煽乎我就“上套”,和他一起去插队,心里似乎踏实些。
最后时刻,我们的插队目的地又发生了变化,我那箱子上的地址是在确定了地点之后才写的。反正我们对陕北毫无概念,管他什么张家河李家沟的,只有听天由命就是了。原本与我毫无关联的“惠家河”三个字,就是从那天开始深深地植入在我的生命里。
本来我们似乎是和几个高中同学安排在一个大队的,调整了插队地点之后,连人员也变了,据说同队的都是初中六八届的学生,我们一个都不认识。几天来忙东忙西,脑子都麻木了,这事儿也只有听天由命。
而行期突然又延迟了一天,仍改为2月5日出发,这倒重新勾起了内心的混乱。最危险的时刻是最后一天的洗澡。我家厕所里没有沐浴设施,需要另烧热水端到厕所去,在一个大盆里洗澡。当我端着一大锅很烫的热水往盆里倒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让水把脚烫了,岂不就去不成陕北了!
幸亏那只是刹那间的一闪念,我终于没有干出自残的蠢事。而是老老实实地洗了澡,然后写下了我在北京的最后一篇日记,还用伟大领袖的著名诗句为自己打气。
这一未遂的自残,曾让我感到很丢人,拔高一点评价,是“革命意志不坚定”的典型表现,所以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但后来看到一位已是名人的老知青写的文章,坦然说道,自己在下乡插队的前夜,曾有过拿刀自残的念头,这让我顿时释然。看来“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
告别北京
1969年2月5日,星期三。
列车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离开了北京车站,向远方驶去了。
许多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是啊,离开家和亲人,是要有些留恋。
列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经过了石家庄、邯郸等市,亲爱的北京、亲爱的华北平原啊,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们啊!
夜里9点~10点多钟,列车过了黄河大桥。然后到了郑州。
车厢里有很多人串来串去,叼着烟卷,带着奇形怪状的帽子,叫人讨厌。
一到火车开动,不知怎的,我心里不像前几天那么乱了,好像比较踏实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这天的日记是在火车上匆匆写的,所以内容过于简洁,以至于遗漏了很多细节,造成记忆上的缺失。比如,我们是在学校集合后一起出发的,还是自己到车站的;我们是如何进站的,登车需要什么手续;我在车上的邻座是谁,我们在车上的伙食是如何解决的……
有些同学至今还保存着当年的乘车证,何等珍贵!而我本来是个很仔细的人,连一些零星杂碎的东西都能保存多年,却遗失了如此重要的纪念物!
但是,有一些情节片段,还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那天,母亲、弟弟和妹妹都到车站送我了,全家人只缺父亲。
我们也照相留念了,只是不记得摄影者是谁。照片的上我表情木讷,穿着刚买的那件短大衣,戴着新棉帽,像个傻小子。
我也记得几个朋友都来了。他们都说着送行的吉祥话,但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人们挤来挤去,有人和我握手告别,我也不记得是谁。
1969年2月5日,我与母亲及弟妹在北京站的告别合影
妹妹身上那件又短又小的绒面大衣是我曾经穿过好多年的“残余物资”。我倒是一身新:头上的栽绒棉帽和身上的绒领短大衣都是几天前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刚买的。
1969年2月5日在北京站与给我送行的人们合影
前排右侧是同班同学王洪崃,中间是我,左边是陈学勤;后排右起依次是朱建晨、曹玉平、华振浩、齐锡均(齐军)和军宣队的韩连长,最左边的似乎是主管插队报名的陆老师。
我还记得站台上的人很多,似乎有锣鼓喧天的场面,但实际上气氛很压抑。车快开了,我忘了自己是如何上车的。很多人——车上的男生、女生,车下的男人、女人、孩子——都在哭,却都抑制着哭声。
那个时间:1969年2月5日上午10时41分,列车开动了。
那一刻,车上车下突然哭声大作,惊天动地,撕心裂肺。
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回忆,那天场面很乱,车开动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她只听到我大叫了一声“妈”!等到抬眼看去,只见我的脸在移动的车窗里一闪就不见了。她大哭。
我自己倒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没哭。我看到车窗外一片模糊的面孔急速向后闪去,哭声渐弱,但没有消失,那是车厢里的人仍然在哭。我依然没哭。
我觉得我们不应当哭。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便都是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成年人了。我们不再是学生,我们是“知青”,哭有何用!
所以,我很“踏实”。
我在日记中记下了途中经过的一些城市:石家庄、邯郸、郑州……我不会想到,当我下一次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竟会发生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惠家河纪事》2018年1月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
陈光中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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