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潼关人。我的血脉里，淌着黄河的浑浊，也嵌着秦岭的风骨。八十年了，那场关乎民族存亡的烽烟早已散尽，但当我站在潼关老城的残垣断壁旁，或是抚摸着风陵渡口冰凉的铁轨，耳边呼啸的，仍是八十年前那撕心裂肺的警报，眼前翻涌的，是黄河水也冲刷不净的血色记忆。
一、天险锁钥，烽火淬炼的雄关
潼关，从来不是温柔乡。它是一把巨大的铁锁，死死扼住黄河最险要的咽喉，卡在秦晋豫三省的骨节眼上。“人间路止潼关险”，这“险”，在和平年月是诗意的赞叹，在1937年后的漫长八年里，却成了悬在中华民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成了日寇铁蹄西进难以逾越的铜墙铁壁。
黄河在这里拐了个近乎直角的大弯，浑浊的激流日夜撞击着峭壁，发出沉闷如雷的怒吼。这道天堑，就是潼关的第一道防线。日军觊觎关中沃土，觊觎大后方，潼关成了他们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飞机，像成群结队的铁乌鸦，从对岸山西的运城机场起飞，尖啸着扑向关城、车站、渡口。炸弹如雨点般砸下，城楼在火光中坍塌，民居化作齑粉，平静的黄河水面上炸起冲天的水柱，旋即被染成暗红。轰炸，无休止的轰炸！这是潼关抗战最惨烈的底色。老辈人说，那些年，头顶上没几天是干净的，警报声就是催命的符咒，跑警报成了家家户户的“日常”。
二、血肉长城，不屈的脊梁
然而，潼关的“险”，不止于山河。更在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用血肉筑起了第二道、第三道……永不倒塌的长城。
陇海铁路大动脉在此蜿蜒。潼关车站，成了敌机重点“关照”的目标。铁轨一次次被炸断，又一次次在硝烟未散时被抢修队的汉子们咬着牙接上。他们知道，每一列西去的火车，运载的是前线急需的弹药、粮食，是抗战的希望。炸弹在身旁爆炸，气浪掀翻了工具，碎石划破了脸颊，没有人退缩。“炸不断，打不烂的陇海线！”这口号是用命喊出来的，是用血肉之躯实践出来的。
黄河渡口，风陵古渡，连接着山西前线与陕西大后方。这里是人员、物资转运的生命线，也是日寇炮火最密集的死亡线。船工们，这些世代与黄河搏斗的汉子，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把生死系在了小小的木船之上。敌机扫射，炮弹在船边炸响，浊浪滔天。他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肌肉紧绷，喊着粗粝的号子，拼尽全力摇橹掌舵，将一船船士兵、弹药送过河，又将一船船伤员、百姓接回来。翻船是常事，牺牲更是寻常。黄河水，咽下了多少船工的忠魂？没人能数清，只有呜咽的涛声，年复一年地诉说着。
城里的百姓呢？家没了，就在窑洞里躲；粮食紧张，就挖野菜、剥树皮。男人上了前线，或加入了运输队、救护队；女人、老人和孩子，在废墟上扒拉能用的家什，照顾伤员，传递信息。“跑警报”成了生存的本能，但警报解除后，生活还要继续。学堂在防空洞里开课，商贩在断壁残垣间摆摊，生命的韧劲，在焦土上倔强地生长。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平静与坚韧，是炮火也无法摧毁的潼关魂。
三、八十载回望，涛声依旧
八十年，弹指一挥间。今日的潼关，硝烟散尽。新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老城墙的断壁被精心保护，弹痕累累的遗迹沉默地矗立，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兵，无言地诉说着过往。风陵渡大桥飞架黄河天堑，天堑已成通途。陇海线上的火车呼啸而过，载着南来北往的旅客和货物，奔向和平与繁荣的远方。
我站在黄河边，捧起一抔混着泥沙的河水。这水里，是否还溶解着八十年前的血与泪、铁与火？闭上眼睛，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心裂肺的警报声、船工们拼命的号子声、抢修队的铁锤敲击声……仿佛穿越时空，与脚下黄河亘古不变的咆哮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而雄浑的和鸣。
八十年了，我们纪念胜利。但我们纪念的，不仅仅是那个最终到来的日子。我们纪念的，是潼关这座雄关在八年烽火中的坚守——它像一颗嵌入敌人咽喉的硬骨头，让侵略者望河兴叹，拱卫了大西北，支撑了抗战大局。我们纪念的，是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普通人——士兵、船工、铁路工人、教师、商贩、母亲、孩童……他们在炼狱般的日子里，用最朴素的家国情怀，挺起了民族的脊梁，诠释了什么叫“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纪念的，是那种在绝境中依然生生不息的力量。
潼关的抗战，没有百团大战的宏大叙事，没有台儿庄的血肉绞杀，它更多的是焦土上的忍耐，是死亡线上的穿梭，是日复一日的轰炸与不屈的修复。这持久而惨烈的消耗战，恰恰是中华民族抗战最普遍、最真实、也最悲壮的缩影。每一块城砖上的弹痕，每一段被反复炸毁又抢通的铁轨，每一个消失在黄河波涛中的无名船工，都是这段历史最深刻的注脚。
四、骨与魂：永不磨灭的印记
八十年过去，战争的亲历者已渐渐凋零。但潼关的山河记得，黄河的波涛记得。抗战的精神，早已融入潼关的骨与魂。
这“骨”，是潼关天险赋予的地理硬骨，更是潼关军民在血火中淬炼出的民族铁骨——宁折不弯，虽千万人吾往矣！ 它提醒我们，和平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馈赠，是无数先辈用血肉之躯从侵略者手中一寸寸夺回来的。
这“魂”，是黄河儿女面对灾难时那份坚韧与达观，是危难时刻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家国大义，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牺牲精神。它早已沉淀为潼关人精神深处最宝贵的基因，激励着一代代潼关人在新的时代建设家乡，守护来之不易的安宁。
纪念，是为了不遗忘。站在抗战胜利八十周年的历史节点回望潼关，我们不仅是在缅怀一段血与火的岁月，更是在确认一种身份，汲取一种力量。潼关的抗战史告诉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是任何狂风暴雨都无法摧毁的；和平与发展的权利，是无数先烈用生命换来的，值得吾辈用生命去守护。
黄河水，依旧日夜奔流，冲刷着古老的河床，也冲刷着历史的记忆。涛声阵阵，如鼓如钟。它在提醒每一个潼关人，每一个中国人：雄关漫道真如铁，铭记历史，珍爱和平，吾辈自强，方能不负这山河无恙，不负那血染的荣光与深沉的期望。
潼关的骨，在秦岭的根基里；潼关的魂，在黄河的涛声里。八十年回响，声声不息，刻骨铭心。
2025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