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下午五点，忽然传来窦世魁先生仙逝的消息，哀痛，又一位连坛重量级的前辈离开了。
2018年，我刚入坑不久，就听闻青岛有两位金牌搭档画家：窦世魁和项维仁。当时我特别喜欢项、窦二人精细的白描画风。
关于窦世魁的连环画艺术，是有很多可谈的，今天我就系统介绍一下他的作品，以致纪念。
▶ 窦世魁和他的家人
窦世魁，1942年生，号岩松斋主，山东青岛人，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著名连环画家，擅长国画古典人物，曾多次参与全国美展和国际文化交流。
窦世魁的成功是有家学渊源的，他的祖辈就是修复古建、壁画的能工巧匠，父亲也曾有一份殷实体面的职业，窦世魁兄弟姐妹共有十人。
1975年，窦家全家福，后排最左是窦世魁夫妇，中间排都是他弟弟和姐妹
在家里四位兄弟中，窦世魁排老二，老三窦世伟擅长国画意笔山水，老四窦世强比窦世魁小16岁，他以版画、水彩画见长。老三、老四后来也跟着窦世魁一起画过少量连环画。窦氏家族中还出过很多音乐、书法、美术领域的能人。窦世魁的儿子窦大毛也走上绘画道路，造诣不凡。窦家不愧是青岛的艺术世家。
窦世魁的儿子窦大毛的作品
小时候，窦世魁和弟弟很喜欢去仁和路南山市场小人书摊租书看，连环画图文并茂，通俗而博大的世界给了他们艺术启蒙。
1960年，窦世魁毕业于青岛艺专，先在美术设计公司干过，几年后作为重点人才调到当地工商银行，开启了金融行业的职业道路，负责银行的宣传工作，期间也有大量职务类画作，外人就不得而见了。所以窦世魁一直是以业余身份投稿，并非职业创作员。
▶ 70年代：早期的摸索
窦世魁究竟画过多少连环画？并没有一个很精准的数字，窦老自己说的是四五十种，我找到的单行本有20种，各类短篇投稿有18种，算上一些未能出版的，统计遗漏的，数量基本对得上。
窦老谈过连环画创作的初衷，除了对这门艺术的喜爱，也是为了养家糊口，那时候的连环画稿费很高：“有一张（稿费）5块、6块的，我画一张给7块钱，这样一本百十来页的连环画，就能有700来块钱的收入……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30多块钱，一个人一月的花费在8块钱左右。”（半岛记者张文艳采访记录）
按照他的回忆，在60年代晚期就开始给某画报（后来该报改名富春江）投稿，义务性质，基本没稿费。60年代作品查考不到了。
1973年《阿贝》山东人民出版社
70年代初有作品出版，比如彩色童书《阿贝》，越南战争小英雄的，还有与他人合作的连环画《海港工人的创举》，此时他还没能形成自己的特色，态度认真细致，但个人辨识度不高，还在早期摸索。
1973年《海港工人的创举》与邵立智、吴纯强合作，山东人民出版社
这里人物眉目特点，已经能够隐约辨认出来是窦世魁的了。
1974年《国境线上》山东人民出版社
《国境线上》是他第一本独立创作的连环画。当时窦世魁和妻子住在职工宿舍，上头管的很严，画画有诸多不便，他只好见缝插针利用时间，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画，一直到凌晨。
“星期天干脆闭门不出，妻子出门买菜在外面锁上门，让我安心创作。”窦老这样回忆。由此积劳成疾住院，期间他把窗台当做书桌，在病床上完成了这部作品。
1974年《国境线上》山东人民出版社
这本书画风和钱贵荪有点相似，人物、场景秀美精致，植物符合热带地区风貌，构图多有章法，已显出不俗的实力。
1976年宣传画《奇志》与项维仁、姜宝新合作，上美
1975年，《奇志》参加全国年画展，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奇志，出自名句“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赞美了女民兵艰苦训练的志气。
1977年《漂海记》插图
▶ 和项维仁搭档的三部作品
只要提到窦世魁，连友们马上会联想到项维仁，他们都是青岛人，性格也都偏内向、画风相近，构图设计上都能彼此心领神会，执笔配合默契，成为了一对好搭档。
他们合作的连环画主要有三部：《怒捣大成殿》《唐赛儿》《怒斩关平》。
1975年《怒捣大成殿》（项维仁合作）山东人民出版社
二人都擅长古代人物画，在合作时有分工，窦世魁负责构图和铅笔草图，由项维仁整理好正式的铅笔稿，再勾成墨线正稿，有时窦世魁也会勾部分墨稿。起初我这样推测，理由是只要他们合作的画，会更像项维仁单独完成的作品，但偶尔也有一些黑色墨块，这是项维仁几乎不用的技法，可能是窦世魁勾画。我后来也找项维仁老师求证过，他们确实是这样分工。
山东版《怒捣大成殿》有大量轰轰烈烈的战斗戏，角度灵活变化，不失为一部佳作。
1977年《唐赛儿》（项维仁合作）山东人民出版社
《唐赛儿》这部名气就大很多，它获得了1981年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比绘画二等奖。也是当年山东参赛作品中唯一一部得奖的。唐赛儿说的是明朝初年女英雄唐赛儿组织农民起义的事情，最后失败了，颂扬不屈不挠的精神。
1977年《唐赛儿》
《唐赛儿》线条坚韧有力而不失细腻，所谓的“刚柔并济”，人物造型英气勃勃，苗条瘦长，姿态优美，两位还不厌其烦画出衣纹、草木的精微细密之处。塑造了唐赛儿这么一位勇猛矫健的巾帼英雄。线条风格和项维仁的《唐太宗》有些类似。其实二人都是方笔线条为主，项维仁用工笔画，胜于精细考究，而窦世魁则长于水墨，气质粗犷。在二人合作时，窦世魁很少勾线，所以个人风格被严重掩盖了。
唐赛儿彩绘年画
他俩还合作过《唐赛儿》木板年画，1978年创作，次年出版。大面积视觉强烈的红色突出主角，有参考山东潍坊民间年画的特征。
1983年《怒斩关平》（项维仁合作）河北美术出版社
此前两部受限于时代影响，过多的程式化的舞台动作，总归不自然，到了1983年的《怒斩关平》就改善很多，这本书封面勾线可能是窦世魁，因为能看到人物边缘厚重的笔墨，并且能看出盔甲金属质感，这是窦的习惯，内页中也能看到不少窦世魁的痕迹，当然总体还是项维仁的风格主导。
《怒斩关平》源于戏曲故事，关兴踏马踩死人，关平顶锅，关羽大公无私狠心斩子。这书当年还出过32开，内页用了古装书的装帧设计。
1983年《怒斩关平》
有人盛赞《怒斩关平》，说是二人成熟期精品。我个人不太喜欢，画面中人物交叠过多，会有杂乱之感，线条也略显凌乱。
总体来说，项窦合作的三部连环画，窦世魁勾线得少，个人风格不突出，乍一看更像是项维仁的独创之作。
《不可以貌取人》（项维仁合作）连环画报1981年05期
另外，二人还有则合作短篇《不可以貌取人》，刘备小看庞统的故事。
▶ 80年代：四种类型，个人风格渐臻成熟
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是窦世魁连环画创作的井喷期。由于业余画家身份，窦世魁只能尽量克服诸多不便：“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脚本，牢牢记住情节，随手画些简单的构图，晚上下班等大家都走后，进一步塑造刻画，此时就已经形成准确的铅笔稿了，周末如果构图简单的话，可以一下子画七八张，但如果这一页是千军万马，则一天画不了一两张”
遍览窦世魁的连环画，我总结了四种风格类型，大致可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1）焦墨皴擦素描风格
1979年《在大熊猫的故乡》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这是70年代末流行的画法，我一时也回忆不起源头是哪里，施大畏的《李自成》？总之就是很流行。窦世魁也受到影响，画过几部，这种画风就是用毛笔侧锋来画部分轮廓线，皴擦出阴影，凸显人物、事物的体积感。工具依然是毛笔，但融入了西方素描的技法，会给人一种厚重立体的视觉效果。
1979年《草菅人命》（中国成语故事第五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大家应该很熟悉，上美李自成、中国古代五大战役、浙江的四虎将，都是这种风格。
1980年《文成公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文成公主嫁给了吐蕃王松赞干布，作品中藏族服饰是个难点。该作用笔严谨工整，画面有大量的皴擦形成阴影，人物开脸俊美，好看吗？好看的。不过窦世魁还没有真正做自己。这个题材让徐有武画，也可以画得差不多。
《文成公主》
（2）工整的单线白描风格
《戴就宁死不诬人》连环画报1980年06期
这是窦世魁用的最多的画风，也是他最有辨识度的一种，就是简简单单只用工细遒劲的传统白描，不掺杂其他，效果可不简单。项维仁早期的《唐太宗》《蔡文姬》就比较接近这个，再后来二人画作就能明显分辨差异了。
1980年《胭脂》山东人民出版社
1981年《龙宫奇遇》山东人民出版社
《龙宫奇遇》
80年代的山东聊斋，窦世魁画了其中两册，《胭脂》有点普通，《龙宫奇遇》更好些，人物风流潇洒，景致也非常漂亮。
《龙宫奇遇》
1981年《前度刘郎》（中国诗歌故事第二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不难发现，这些画面除了人物头发，用的全是传统白描，充粗细均匀充满劲力，后来的原创名家满振江先生也得到了这类画法的真谛。
《毁家纾难》（窦世强合作）富春江画报1982年11期
这里就有一部《毁家纾难》，说的春秋弦高救国之事，窦世魁带着弟弟世强一起画的，牛牛身上纹理看着很解压。
《摘缨会》富春江画报1983年10期
这种线描已经带有雕刻装饰的趣味，但毫无夸张走型，纹路刻画一丝不苟，别有一番精致华贵的美感。
1984年《悟空独闯麒麟山》山东美术出版社
山东西游也有窦世魁的功劳，这部西游总体都很好，只是因为没有再版，不为大众所熟，窦世魁画了《悟空独闯麒麟山》，我特别喜欢，故事有寺庙，皇宫，山水洞府，各类场景多，读起来就丰富宏大。
特别是对麒麟山妖王府邸的描绘，我还以为是到了什么神仙居所，飞桥深潭，图中亭子居然是剥皮亭，这是窦世魁唯一的线描西游连环画，还有构图高级的大量战斗，奇幻瑰丽，各个角色刻画生动，连小妖猩猩都眉清目秀。
《悟空独闯麒麟山》
赛太岁坐在了一个奇怪形状的牛型座椅上，我看不出原型参考出处。
《悟空独闯麒麟山》
西游记连环画，只要让悟空保持灵动，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1984年《嵇康打铁》（徐文长难太师－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5年《蜜中藏屎》 (中学古文连环画第二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1988年《汉武帝》 （中国人的故事第三卷·秦汉－重庆出版社）
（3）传统线描+小面积水墨黑块
这种画风融入了黑白对比、水墨小写意的一些理念，对传统线描做了改造，代表窦世魁的连环画到了真正的成熟期，开始变得从心所欲不逾矩。起点就是那部他最有名的代表作《李元霸比武》。
1982年《李元霸比武》少年儿童出版社
《李元霸比武》初版时白皮封面，后套盒再版时窦世魁画了蓝框封面。
《李元霸比武》
此前我两次评点过这部书，也得到了连友月缺无常兄的指导，这样才更好地能看明白窦老的艺术演变。这部开始，线条摆脱了从前规规矩矩地堆苦力，更有些老辣灵气，轮廓线的水墨比例多起来，这和此前焦墨皴擦不同，这是掺杂少许小写意的水墨风，由于线条变化，画面层次也更丰富。
《李元霸比武》
这本书人物，构图也都是上乘，无论是奸谋文戏，马战武戏，都多了一分生气灵气。
《李元霸比武》
《李元霸比武》
这本书后来田立伟再版过单色大精和四色大精，绝对值得豆粉们收藏。
1983年《杨文广》少年儿童出版社
窦世魁为少儿社供稿的少年英雄系列还有一本《杨文广》，这本其实还是略有雕刻装饰特点的传统白描，只不过和李元霸同属一个系列，所以放在一起说。《李元霸》《杨文广》的不同，也说明窦世魁的画风是两路并进的，谁也没有代替谁。
《杨文广》
《杨文广》
《杨文广》
《杨文广》
《杨文广》
《杨文广》放了人名标签在画面中，结合这种刀刻般均匀的线描，让我想起古代版画绣像。我认为艺术魅力和《李元霸》是不分伯仲的。
《宁王巧计除二僧》连环画报1982年05期
1982年《火牛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上美绿东周的《火牛阵》也很出色，万牛奔腾场面壮观。
1984年《不龟手之药》（中学古文连环画第五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1984年《甘拜下风》（成语故事选十一－山东美术出版社)
1985年《岳云》（和窦世伟合作）河北美术出版社
1985年的《岳云》也是一个高峰，同样可以比肩《李元霸》，少侠岳云的一生波澜起伏的境遇凝聚在126图中，人物非常俊朗秀美，又有一些豪侠气，到了此时，窦世魁的连环画艺术就已经算大成了。
《岳云》
《岳云》
《岳云》
《岳云》
《苏无名》富春江画报1985年08期
《少林和尚的倭刀》万花筒连环画报1986年01期
2011年《隋唐风云》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
这部《隋唐风云》创作于80年代后期，是大型历史套书《可爱的中华》中的一册，赶上连环画不景气，原稿被束之高阁，后流入民间，2011年重庆藏家将之整理出版。这本书陕西出的是窦世魁先生画的封面，而连交会赠品则是李明先生画的封面，请注意区别。
《隋唐风云》
《隋唐风云》
（4）夸张形变风格
80年代中后期，窦世魁患上眼疾，又因连环画市场滑坡，他就慢慢淡出连坛了。此时连坛盛行高云刮起的“跑马”风，这种画法线条高度概括简化，不求堆画面细节，只要传神，构图到位即可。窦老也受到一些影响。
《望江亭》富春江画报1986年11期
《望江亭》中女主角谭记儿婀娜的身段，耳畔仿佛环佩叮当，这是窦老画线描仕女的优秀典范。
洛阳才子贾天香《山东连环画展作品选》 1988年（未见出版物）
《雨师陈鸾凤》万花筒连环画报1988年05期
这个时期，线条变得非常干净凝练，简化了很多细节，又是一变。
1989年《威震盘龙山》（季鑫焕合作）中国连环画出版社
这些马蹄都已经变成了枪尖一样细了，我怀疑该作窦世魁只是负责构图，季鑫焕勾的墨线。
《第八计暗度陈仓》（窦建勋，即窦大毛合作）中国连环画1990年05期
1998年《乌梅救众生》（窦世伟、窦世强合作）朱元璋故事 大众文艺出版社
朱元璋故事里也有一册，这个出版时间已经是90年代，构图还是出色，只是线条已经开始崩坏了。
另补几幅80年代的彩稿、插图。
《罗成》封面，少年儿童出版社
看窦世魁的封面彩稿，这样的原稿今天很难得一见，我惊叹于纤毫毕现的人物细节，得多细的笔才能画出来呢，配色高级，盔甲带有清冷的金属质感。窦世魁画马也很出色，随着他的笔法变得很挺拔干练，结构也非常准确。
1984 年彩色组画《郑成功》入选第六届全国美展
1990年《斩莽剑》小说插图
《斩莽剑》
《佘赛花和杨继业》
民间有套原稿《佘赛花和杨继业》，说的是杨老令公少年事，画风很像窦世魁的，但根据项维仁老师说，他和窦世魁都无法确认是他们的作品。此事越来越谜团，我甚至还看出了崔君沛的特点，这个疑案就留待连友们慢慢去解了。
▶ 90年代后：彩色西游、封神、国画人物
90年代后，窦世魁逐步转型到了人物国画领域去了，不过他还是心系着连环画的，画了一套彩绘西游和封神。
2007年《新绘《西游记》插图精选》 天津杨柳青画社
这套西游彩绘百图，项维仁和窦世魁各画一些，原系为中国网通ip电话卡创作的版面画，曾获2004年华东地区最佳创意奖。窦世魁的这部分，色彩明丽清新，轻巧秀丽、有韵律感。虽不能和当年画封面那种精细活相比，也是一部非常养眼的西游彩图故事了。
新绘《西游记》插图精选
新绘《西游记》插图精选
这个大蛇群妖围攻构图，和《麒麟山》连环画中可以说一模一样。
西游，疑似未用稿
2018年《彩绘封神榜》黑龙江美术，九轩出品
窦老还画了封神榜故事百图，独立完成，看起来笔力仍然雄健，线条色彩都类似彩绘西游。具体创作时间不详，估计在彩绘西游之后吧。
窦老淡出连坛后，画了大量国画人物，名将豪侠、迁客骚人、圣贤神怪皆入画中。小歪就不再赘述。
▶ 写在最后
窦老的连环画多为古典故事，有西游、三国、聊斋、小英雄，还有大量古文诗歌成语故事，都是我喜欢的题材，这40部长短篇琳琅满目，是连坛一笔可贵的宝藏，那些散落各报刊的短篇，希望能集结再版成合订本。
两个月前，上美发布大师绘新书《李元霸》，正是窦世魁、窦大毛父子合作的，年初我也藉此机会重评了《李元霸》，窦老还到过新书签售现场，没想到忽然就仙去，令人唏嘘难过。
窦世魁先生去年在画李元霸彩稿
大师绘《李元霸》新绘绣像
1976年，窦世魁和项维仁一同坐船去上海接连环画任务，项接到了《唐太宗》，而窦接到了《文成公主》，客轮上，窦世魁沉沉睡去，项维仁随手用速写画下了这一幕，纪念了一段美好的友情。这几张画稿是项维仁老师最近公开的。
速写中包含的友情绵长深沉，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窦老这样沉沉睡去，希望他的梦里是香甜的。
窦世魁先生是小歪最敬爱的一位画家之一，这几日心情沉痛，耗费大量精力搜找资料，希望能帮助大家了解窦老，通过本文大致领略窦老的连环画成就。如有错漏不当之处，还请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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