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漂泊天涯与愁心寄月
［韩］金文京 著 庞娜 译
【内容简介】
“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
有关李白的传奇与真实，在诗，在酒，在盛唐里他几乎成谜的身世与经历。
身为酒仙诗仙的李白到底出身何处？家世如何？他壮游中国的经济来源出自哪里？任供奉翰林时，“力士捧靴”“玉环泼面”“玄宗赐金放还”孰真孰假？“水神”“金星”，生前就已流布的传奇，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他的几次婚姻，他与太平公主的关系，他与杜甫、高适、郭子仪等人的交游是怎样的？他的死因究竟是“醉酒捞月”还是“病卒当涂”？他诗中“明月”“大鹏”等意象，所寄为何？
金文京的《李白》分为上下篇，上篇基于相关史料，揭秘李白身世、诗文集成书史，并对诗作、小说、传奇等文本中的李白形象进行了分析，揭示出李白的“虚相”；下篇则循着李白一生的足迹，立足其各个时期的作品，探寻“翰林”“丈夫”“山人”“侠者”等身份的李白，剖析李白的实相所在。
本书依托史料，既有对历史细节的严谨考据，又有爬梳史料后所做的合理推测；既有思想深度，又有阅读旨趣，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全面、丰富、真实的李白。
【著译者简介】
金文京，1952年出生于日本东京，韩国籍。曾任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兼所长，现任日本中国学会理事长。研究中国古典戏曲、小说。主要著作有《三国志的世界》《汉文与东亚世界》等，合编《邯郸梦记校注》《三国志演义古版汇集》。
译者介绍 庞娜，1989年生人，博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现为大连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日比较文化、区域国别研究。
序
中文版自序
前 言
上篇 书籍的旅行——从出生到传说、诗集、注释的形成
第一章 李白的生平和出身——李白是汉人吗？
第二章 同时代评价与传记
第三章 李白传说的形成
第四章 戏曲与小说中的李白
第五章 被神化的李白
第六章 李白诗文集的出版
第七章 李白诗文的注释
下篇 畅游于作品的世界——流浪与现实生活的足迹
第一章 四川时代——仙界渴求和功名野心
第二章 壮游时代
第三章 长安的宫廷生活——翰林院时代
第四章 流浪时代
第五章 流放与晚年
结语 李白的人生之旅
参考文献
李白传说的形成（节选）
梦会李白
郭祥正之母梦见李白后生下他。自古以来，梦见李白的人不在少数。第一人当属杜甫。杜甫《梦李白二首》云“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他是在连续三晚梦见李白后作下此诗。杜甫在结尾处感叹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可谓表达对李白流放夜郎的挂念之情和哀叹其死后孤寂之感的千古绝唱。也许因为杜甫此诗太有名，此后频频出现以“梦李白”为题作诗的人。而且，随着时代变迁，其传奇色彩愈加浓郁。
最早一位是中唐时期诗人张祜，作了一首《梦李白》（《全唐诗补遗》）。诗中描述，参加王母娘娘宴会后驾鹤归来的李白诉说着自己的一生，其中就有唐玄宗赏识的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一事，乃云“中人高力士，脱靴羞欲死”。最后，诗人拂晓醒来，李白便也消失不见了。
其次是晚唐时期一位叫张孜的人，作了一首《梦李白歌》。张孜在描绘李白肖像并祈祷时，梦见李白从天而降，讲述着自己创作的诗词：“华山秀作英雄骨，黄河泻出纵横才。”当然，这些诗词没有收录在李白诗集中。还有传言称，张孜在梦中见到李白，领受了诗词启蒙，自此作诗水平大有提高（后蜀何光远《鉴诫录》卷九《梦李白》）。但是，李白也不是随意出现在人们梦境中的。宋代初期文人王禹偁为了梦中会李白，沐浴斋戒祈祷了一个多月，“求吉梦而觇仙姿”，不过李白始终没有出现（《小畜外集》卷十《李太白写真赞》）。
说到李白出现在梦中并讲述自己的诗词一事，更奇特的是宋代黄庭坚的《梦李白诵竹枝词三叠》一诗。黄庭坚因卷入党羽之争被贬到黔州（今重庆彭水一带），那里距离李白流放之地夜郎很近。黄庭坚作了一系列描述当地民俗风情的诗—《竹枝词》。该组诗缘起于他的一个梦境。有天晚上，他停宿在一个叫歌罗驿的地方，夜里梦见了李白。李白问道：“予往谪夜郎，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叠，世传之不？”黄庭坚仔细思忖，觉得李白诗集中没有此诗（“予细忆集中无有”），便请李白口述，醒来后记录了下来。《竹枝词》三首当然没有收录在李白诗集中，这只是黄庭坚打着梦见李白的名义作出的诗罢了。黄庭坚虽是以杜甫为祖的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但杜甫似乎没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
有趣的是，黄庭坚的老师苏轼却梦见过杜甫。苏轼梦中的杜甫说：“世人多误会予《八阵图诗》意，’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皆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对此，苏轼有感想，就说：“此理甚长，然子美死已四百年，而犹不忘诗，区区以自别其意者，真书生之习气也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杜甫念念不忘自己的诗，唯恐世人误解。虽为梦中虚幻，杜甫的书生本色与李白的仙人风度，形成绝妙的对照。
仙人李白现身
黄庭坚和张孜在梦中听李白诵诗，也暗示了后世李白伪作的形成方式。除梦境外，也有人说直接听到了李白的诗词，比如与黄庭坚同为苏轼门人的秦观。
前文提到，与苏轼交好的赵令畤在《侯鲭录》中讲述了李白捉月的传说，书中还有这样一段叙述。
苏轼曾说：“元祐中有见李白酒肆中，诵其近诗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非世人语也。”秦观就记下了此诗。秦观后来在京城时，一位“风骨甚异，语论不凡”的道人访问他，口诵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白所作的两首诗，分别以“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和“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为开头两句，都描述了仙人李白的境遇（卷二）。也就是说，秦观遇见的道人其实就是仙人李白。
苏轼书写这两首诗的真迹尚流传于世，名为《李白仙诗卷》，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被日本政府指定为仅次于国宝的重要文化财。
《李白仙诗卷》写于印有芦苇和大雁模样的砑花笺上，是苏轼特有的左低右高的行书写法。最后有“元祐八年（1093）七月十日，丹元复传此二诗”的跋文。这是苏轼晚年五十八岁时的笔迹。跋文中的“丹元”指的是与苏轼相识之人——姚丹元。在苏轼的诗集中能看到《次丹元姚先生韵》《次秦少游韵赠姚安世》等诗。“少游”是秦观之字，“姚安世”即姚丹元。
据宋代叶梦得的《避暑录话》（卷上），姚丹元原本姓王，是京城富豪之子。后来被父亲遗弃，成为道士。他很聪敏，精通方术、药学，擅长诗文，因此得到苏轼的青睐，被苏轼评为“李白化身”。他后来复归王姓，称王绎，成为朝廷医官，来往于权门之中。
随后，他再度成为道士，改名为元城。最终因与当时有名望的道士林灵素对立而被毒害。据《李白仙诗卷》文后所附金代蔡松年的跋文，姚丹元向苏轼展示的南岳典宝东华李真人的画像和两首诗，是别人在海上与李白相遇时所得。苏轼的《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真”即肖像）便是题在此画像上的。
题此诗的人是李白还是姚丹元？与李白相遇的是苏轼还是秦观，抑或两人均遇？因记述暧昧混乱，难以确知。总之，当时在苏轼及其周围的知友圈子里，大家喜欢用或梦见李白，又或遇见李白，并听到李白介绍自己诗的话柄作为谈资。在这首所谓李白诗中也有一句“我昔飞骨时，惨见当涂坟”，描述了李白俯观自己坟墓的样子。若为李白之作，那便是李白死后所作，真是荒谬可笑。
姚丹元是富豪（大概是商人）之子，当过道士，也侍奉过朝廷。他的诗中“放荡奇谲之语”甚多，让人不禁觉得此人与李白有着相似之处。难怪苏轼视为“李白化身”。南宋初期，有一个叫马纯的人，著有《陶朱新录》。书中提到姚丹元即王绎多次更名换姓活了数百年，与钟离权、吕洞宾等仙人都相识。也就是说，姚丹元同李白一样被神化，加入了仙人队伍。
苏轼当然并非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大概也就是觉得好玩儿而已。关于李白诗的伪作，苏轼是这样说的：“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往有临时率然之句，故使妄庸辈敢尔。”（《书〈李白集〉》）苏轼认为李白的即兴之作甚多，有些后世的妄庸之辈便借此将其拼凑成伪作。说到底，姚丹元之流大概便是“妄庸之辈”。苏轼还说道：“若杜子美，世岂复有伪撰者耶？”
事实上，我们也没听过杜甫化为仙人现身的传说。
在宋代，仙人李白常现身于各个地方。除了上述故事之外，类似的传说颇多。被传为唐代柳宗元作品的《龙城录》中，记述了元和年间，有人看见李白与一道士在山上笑谈，并乘红色蛟龙而去；还记载了韩愈也曾说过李白成仙。元和是唐宪宗的年号，是在李白离世之后。《龙城录》是一个比苏轼年纪稍小，名为王铚之人的伪作。
另外，前文提到的《摭遗》的作者刘斧，另有一部《翰府名谈》（收于《类说》），其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说有一人名白龟年，是白乐天的子孙，他在嵩山见到李白。李白说自己与其祖白乐天有交情，随即给了他一册书。白龟年读后便懂得了鸟兽的语言。自古以来，能听懂鸟语之人中比较有名的是孔子弟子公冶长 。白乐天在以鸡鹤问答为题的《池鹤八绝句》的序中说：“诸禽似有所诮，鹤亦时复一鸣。予非冶长，不通其意。”《翰府名谈》的故事大概就是以此为背景。
苏轼之所以笔书仙人李白的作品，大概是因为这一类传说在当时已经司空见惯，完全不足为怪。李白在生前既然已被称为谪仙，死后成仙也显得不那么唐突了。在明代的《列仙传》中，李白之名完完全全被冠以“仙人”。
最后再添一段笑话。我有一位中国朋友，有一天他来找我，想将自家所藏古董书画拿到日本变卖。看了他交给我的单子，上面竟然有李白写的苏轼诗。当时只付之一笑。但事后仔细一想，世上有这种东西自有其渊源，虽然不足以列为重要文化财，但还是值得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