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在岁月的长河中回溯,父亲的一生,是一部写满坚韧与奋斗的传奇,镌刻着时代的沧桑,也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杏树荫下的起落

1938年10月,父亲出生于兴山龙池一个农民家庭。在他出生前,家庭还算殷实。太爷和大爷曾是当地保长,家中雇有长工和短工,日子过得颇为安稳。爷爷饱读四书五经,作为私塾先生,常于孙氏大家族的白沙河祠堂组织清明会,讲述礼仪,传承家族文化。那时的家,是充满温情与希望的港湾,院子里的老杏子树见证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树下追逐嬉戏,大人们在一旁谈天说地,描绘着生活的美好蓝图,似“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田园图景。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突如其来。国民党部队入驻兴山,驻扎一个营在龙池孙家湾,爷爷不幸与当兵的学会了吸食鸦片。这一恶习如恶魔般吞噬着家庭,所有家产被一件件拿去当铺换银元买大烟。原本温馨的家逐渐衰败,最后连奶奶的陪嫁和房产也未能幸免。爷爷染病在身,一家人在困境中苦苦挣扎。在家人的帮助下,他们搬到杨家岭,住进别人牛圈屋的木楼上。狭小的空间里,摆放着简单破旧的生活用品。父亲和姑姑相继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出生。生活的拮据难以想象,为了生存,奶奶拖着疲惫的身躯,穿梭在仙侣山的山林间挖药材,还在仙侣山寺庙里做工,真正应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每一滴汗水都倾注着对家人的爱与责任。

求学路上的无奈

贺龙的部队来到兴山,如同一束曙光,打破了黑暗的统治,将国民党部队打败。残余部队逃窜至重庆,兴山迎来了新的希望。新中国成立后,土地革命的春风吹遍大地,在政府的关怀与帮助下,一家人回到孙家湾老屋,并被评为贫农家庭。奶奶在爷爷的引导下开始识字,她的勤奋与能干成为家庭的支柱。奶奶善良热心,总是乐于帮助贫困的乡村邻居,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与信任,担任了贫农协会的委员小组长。此时,龙池白虎朝阳庵改为学校,父亲和姑姑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

 学校里,破旧的桌椅挡不住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望,昏暗的教室中,父亲认真听讲,眼神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可惜,“少年心事当拏云”的憧憬敌不过生活的重担,父亲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便因家庭的重担而失学,稚嫩的肩膀开始扛起家庭的责任。

背脚的艰辛岁月

从那时起,父亲便跟着大人们背脚,用背篓背着沉重的货物,一步一步艰难前行。从高阳至板庙,再到保康歇马店,或是接船运的货物背扛到神农架新华、阳日湾。山路崎岖,蜿蜒曲折,每一步都充满艰辛。夏日,骄阳似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脚下的土地被晒得滚烫;冬日,寒风刺骨,手脚长满冻疮,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背篓的竹篾嵌进肩胛骨,汗渍在粗布衣上洇出盐花,冬天冻疮破口处粘在背带纤维上,一扯就渗血。但父亲从未抱怨,瘦小的身子努力挣着分分角角钱,只为支撑家庭的日常开销,供姑姑读书,正如古诗所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多舛命运的奋斗

姑姑毕业后成为一名教师,与姑爹结婚。然而,家庭的复杂因素让姑姑最终回归农田成为农民,而姑爹继续教书。父亲16岁时与母亲结婚,那时的他,担任龙池民兵连长,并加入了党组织,积极为乡村建设贡献力量。后来,父亲到兴山县印刷厂工作,从普通入职人员做起,凭借着勤奋学习和努力进取,逐步成长为印刷厂的会计。他对待工作一丝不苟,每一笔账目都仔细核对,算盘珠子在他手中拨弄出清脆的节奏,那是他努力奋斗的乐章。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考验这个家庭。爷爷去世后,奶奶卧病在床,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家庭又欠了口粮款。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出生,经济困难如同一座大山,压得父亲喘不过气。在这艰难的抉择面前,父亲毅然辞去工作,回家务农。他跟着外公和舅舅们外出做副业,踏上了石匠之路。

 父亲很快成为一名出色的石匠师傅,还当起了小包工头,带领着乡亲们一起挣钱。修建古夫麦仓口的石拱桥时,父亲全身心投入其中。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照亮大地,他便已在工地忙碌,指挥着大家搬运石料、调配石灰;夜晚,月色如水,他还在检查工程进度和质量,确保每一块石头都摆放精准。他的双手布满老茧和伤痕,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印记,但他从未喊过累。大锤的木柄磨出包浆,扁钻刃口卷了又锻,每次凿碑时,铁屑落在父亲发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银屑。

    为还清生产队的口粮欠款,给奶奶筹措医药费,父亲耗尽心力,每年雷打不动向生产队,上缴在外的务工费。他身怀精湛技艺,无论是钻磨石磨、凿刻碓窝,还是建造水库引水管道、修筑石桥石坎,皆信手拈来。他走家串户帮人钻磨器具,换些辛苦费;遇到没钱的农户,就换一升玉米、一升大米或一升麦子,用麻布口袋分类装着。当一方农户的石磨、猪槽等石器活计完工后,他便将换来的粮食和做工的铁器工具一并背回家。

特殊年代的风波

“文革”时期,有一次他做工后背着粮食回家,刚坐在火笼房烤火,背篓里的行李和粮食还没卸下,堂屋里突然闯进四个人,气势汹汹地将背篓从板凳上掀翻,几小袋粮食撒了一地。他们吵嚷道:“你从仓库里背粮食,胆子不小啊!今晚必须跟着我们到大队部去学习!”父亲身材魁梧、性情直率,一生光明磊落且爱打抱不平,见来者品行不端,分明是想借此事陷害他,哪里受得这般冤枉气?他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在白沙河钻磨了半个月,今天下午才离开,从响滩白岩口过河,经水田坝、杨家岭下面一路回家。仓库在上面的方向,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从仓库那边回来的?”

 其中一人上前抓扯父亲,不料父亲早有防备,一拳将其打翻在地。其余几人见状围上来,母亲抄起扁担,奶奶拿起吹火筒,姐姐和哥哥也一齐上阵,这才将他们赶走。事后,母亲在生产队干活时,同组的张嫂悄悄告诉她:“那几个人躲在你家竹园里,嫉妒你们家有饭吃,想害老孙呢,你回去让他小心些。”

 后来,大队干部找父亲谈话,说他违反组织纪律,不该带领家属打人,还以拖欠党费为由开除了他的党籍。又过了些日子,奶奶看见那几个人溜进竹园。母亲得知后,立刻在火笼上烧了满满一锅热水,悄悄来到竹园边,用葫芦瓢舀起热水,朝着竹园的空地一阵乱泼。那几个人被烫得惊叫着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石碑雕刻的匠心

在石碑制作方面,父亲更是行家里手。选料时,他会在石山仔细端详,挑中合适岩石后,取出红色墨斗盒精准拉线。随后沿着标记均匀钻眼,往石眼中填入铁屑,抡起八磅大锤,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嗨”的低吼,铁锤砸在铁屑上发出“砰砰”闷响。当岩石沿着红线“吱呀”裂开缝隙,他便用钢钎将石块撬至平地,又拿起铁钻细细雕琢每个面。碑文那一面,先用砍斧削去凸起的石渣,再与帮手将砂石磨绑在结实的木棒上,反复打磨直至碑面如镜般光滑。待毛笔楷书将碑文工整书写后,他便握着锤子扁钻,一笔一画精心雕刻。碑帽、碑盖与两侧,他还会雕龙刻凤、镂刻对联,件件作品都堪称精品,让他在当地成了小有名气的民间匠人。

日子渐渐好转,父亲始终心怀善意。邻里谁家房屋需要修缮,他定会扛着工具主动上门;谁家遇上难处,他也总是以仁爱之心第一个施以援手。这份古道热肠,赢得了众人的敬重与赞誉。

改革浪潮的挫折

自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次拂过乡野,父亲敏锐捕捉到商机,做起了农产品中间商。他将山里的香菌、木耳、葵花籽等农副产品与杜仲皮等药材小心打包整理,毅然踏上前往广州贸易市场的行程。彼时交通困顿,绿皮火车哐当作响,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掩不住他眼中灼灼的光。在广州的贸易市场里,他凭借精明头脑与诚信经营,成为80年代初期令人称羡的生意人,真可谓“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不料古夫管理所的工作人员听闻后找上门,将父亲带到古夫,斥责他不守规矩、搞投机倒把,扬言要立案查办。父亲连夜从古夫步行至高阳镇(现昭君镇),找到时任工商局局长的胡兴芝咨询。胡局长当即翻出改革开放政策的红头文件,次日上午带着父亲来到古夫工商所,一同学习政策文件,最终为他摘除了“投机倒把”的帽子 。但后来,父亲因病住院治疗,家里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他再也没有机会坐着绿皮火车去广州,继续他的生意了。他摩挲着绿皮火车的硬座票根,票角被汗水浸得发毛,后来票根夹在《毛主席语录》里,成了褪色的乡愁。

散文||父 亲

国家建设献爱心

儿时记忆里,80年代的交公粮场景尤为深刻。联产承包制推行后,分田包产到户。古夫镇粮油收购站、供销合作社设在深渡河畔的沙坝沟,从家出发需步行两个半小时。每年卖公粮时,吃过晚饭,奶奶收拾碗筷,父母便开始准备。晒场上晒干的稻谷、玉米、小麦,在父亲铁锹的翻动下扬起尘灰,颗粒饱满的粮食如金色珍珠被收集起来。姐姐手持煤油灯,摇曳的灯光如萤火虫照亮黑夜。母亲与哥哥抬着风斗到晒场,母亲摇风斗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像老水车转动,将粮食再次精选分类。随后,优质粮食被装入麻袋、蛇皮纤维袋,那场景仿佛在精心雕琢艺术品。

次日天未亮,父母带着姐姐、哥哥打着竹签火把引路,与乡亲们沿着“犀牛”脊背的山林小道,赶往目的地。父亲肩头的粮袋压弯了山道,却压不弯他唱山歌的调门:“龙池的山哟龙池的水,挑断扁担不喊累……”

父亲常说,龙池的路是用汗珠子砸出来的。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激发了村民的生产积极性,大家抓住机遇,以修路致富为目标,誓要改变山村面貌。

村干部带头,各小组分段修路。从深渡河畔国防线路沙坝沟、满天星修两条“S”形盘山公路,最终合二为一通往仙侣山。父亲参与其中,和民工们仅凭锤子钢钎凿岩石,用撮箕清运岩渣,以红薯土豆为干粮,早出晚归。历经三年,公路终于修通,龙池响起了汽笛声。那时,我和小伙伴们在“白虎”山梁放牛羊,兴奋地数着手扶拖拉机、“25”拖拉机、“140”汽车往来奔驰,尘土飞扬,场面如万马奔腾般壮观。

建房与晚年时光

家里的老房子破旧不堪,1985年,父亲申请整修房屋。农村建造土木结构房屋需提前两年备料:在山林挑选直径20厘米以上、笔直的树木,砍伐后扛回家,剥去树皮自然晾干;开春后,将老硬秆稻草捆成小把泡进泥塘,与泥土混合反复踩踏,直到草筋和泥巴绞成黑亮的膏体,制成土砖晒干;砍柴烧瓦时,请瓦匠师傅制瓦片装窑,烧窑人裹着蓑衣守在窑口,添杂木保持恒温,经数日烧制出青瓦;请木匠师傅用墨斗盒拉线取直木材,斧头劈去废料,再按标记用锯子将木材拉成椽子。

选定黄道吉日,亲朋好友都来帮忙。母亲在厨房煮腌腊肉、炖豆腐,男人们搬砖挑泥,女人们烧火炒菜,大铁锅里热气腾腾,油星在焦黄的豆腐块上泛着油光。吃饭时,每人端着粗瓷碗,吃着苞谷面与大米混合的蓑衣饭,偶尔咬到肥瘦相间的腊肉,满嘴生香。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三间土木结构的大瓦房终于落成。

 岁月悄然爬上父母的眉梢,我们兄妹成家立业后,原以为二老会安享闲适晚年。可直到八十高龄前,他们始终在田间忙碌,养猪、培育核桃树,还经营着开了多年的经销店。如今二老年岁更高,终于放下了其他营生,只专心侍弄屋前那方菜园。晨露沾衣时,他们弯腰松土施肥;夕阳西下时,他们细心采摘蔬果。父亲教我给黄瓜搭架时,老茧刮过瓜藤的沙沙声,和当年他拉锯子的声响竟有些像。菜园里的青椒、黄瓜在精心照料下蓬勃生长,翠绿的藤蔓蜿蜒攀爬,诉说着二老对生活的执着热爱,也承载着他们与土地相守的悠悠岁月。

 父亲的一生,是镌刻在黄土地上的奋斗史诗。从饥荒岁月里啃食野菜充饥,到赤脚踩过泥泞山路负重前行,苦难如同深潭,却从未淹没他眼底的星火。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托起全家生计,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垦出希望,用佝偻的脊梁为子女撑起一片晴空。那些挑灯修补农具的深夜、冒雨抢救庄稼的身影,早已化作无声的教诲,让坚韧与担当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他不仅是家庭的脊梁,更将善意播撒四方。经营小店三十载,始终恪守“秤平斗满”的准则,用诚信赢得十里八乡的信任。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家风如清泉润泽后代,家训似明灯照亮前路。如今,父亲坐在菜园埂上,手里搓着黄瓜须,皱纹里落满夕阳。他种的青椒总比别人家的多结两茬,就像他当年凿的石碑,榫卯永远严丝合缝——这或许就是他留给岁月的碑,不用刻字,就立在龙池的风里,立在我们兄妹的骨血里。

2025.6.13

图片/作者

作家简介

孙海先,湖北兴发集团职工,宜昌市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昭君文化促进会会员,喜爱文学,业余坚持创作,发表多篇散文与诗词歌赋,有散文、诗词作品获得全国性征文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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