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已经死亡了,因为根本就不是建筑,是一大堆装修。

“建造是一种批判。”

王澍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走上讲台,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他的步伐不快,却坚定,站定后环顾了一圈会场,像是在用目光丈量这个空间的气息。而当他终于开口,语调由缓而扬,迅速点燃了现场的注意力。

他没有拿出任何幻灯片或影像资料,只是站在那里,用一场没有作品展示的演讲,讲述他对“建造”的理解。

©Zhu Chenzhou

这场演讲发生在2025年6月14日,西岸美术馆与同济大学联合主办的“建造上海:1949年以来的建筑、城市与文化”学术论坛现场。作为同期特展的重点学术活动之一,论坛聚集了中国建筑界的重量级人物。

包括中国工程院院士何镜堂、中国科学院院士常青、同济大学副校长李翔宁在内的十余位知名专家学者到场,围绕“建造”这一关键词,从历史研究、建筑评论、城市规划等多个维度展开深入对话。

当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王澍出场,他的发言几乎在一开始就打破了原有的讨论框架。他没有总结自己的成就,而是将“建造”重新定义为一种“批判”。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天上海在建造上固然“越做越精致,越做越摩登”,但我们是否该追问:在速度与形式的繁荣背后,建筑本身还在不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进入了一个“建筑已死”的时代?

以下为王澍演讲:




建造是一种批判
而不是装饰

建筑已经死亡了,因为根本就不是建筑,是一大堆装修。

我今天不准备放任何的作品,我就准备讲三个观点。

我的题目叫做“建造作为一种批判”,这次的展览是“建造上海”,既然提到了建造,我就稍微谈一点和建造有关的问题。

实际上上海这些年,如果我们把“建造”当做建造质量的话,那很明显,上海的建筑越做越精致,越做越摩登,和国外的建筑毫无差别。

可以看到上海的无论是外国建筑师做的,还是中国建筑师做的,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都和美国西方、日本没有差别,甚至因为我们庞大的建造量,能够产生一种震撼的效果,就是我们已经超过他们了。

但是我觉得,在感叹这样一种建设成就之余,我们建筑界还是应该有一点自己的专业思考,我觉得我们要自己问自己:“我们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到底发展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大家经常把建造当做一个技术问题,你可以控制好施工,控制好材料、质量,建造的过程等等。当然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但是有一个核心的问题,很少有人讨论。

就是以现在的大型建筑的建造方式,基本上都是快速施工,出来这个结构是不能看的,因为速度太快了。然后通过室外装饰材料做外包装,室内装饰材料做内包装,这样的话,任何造型、任何跨度、任何空间几乎都可以做。

但是如果我们讲建造,一定是要做从结构到构造,做真实表达。

如果这是一个标准的话,以现在上海所有的新建筑看,绝大多数都可以让我们得出一个答案,就是我们曾经所熟知的建筑学已经死亡了。

王澍作品 富阳文村 ©李樾祺

建筑已经死亡了,因为根本就不是建筑,是一大堆装修。

所以我们到一个根本不是建筑的时代,还讨论建筑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构思,有什么哲学,就稍微有一点点可笑了。

如果要讲建造上海,从学术角度讨论的话,这是一个基础的点,需要思考。



上海是一位“超级模仿者”


比所有人都聪明,比所有人都快,比所有人质量更高的超级模仿者,上海可以说基本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上海在中国是很特殊的一个城市。

从上世纪初以来,西洋的风吹入中国,上海一直引领着中国城市的潮流,所以上海就是这样一个很特殊的城市。

特殊到什么程度呢?一直到2010年左右上海人才不再有这样的感觉——认为全中国只有一个城市,就是上海,其他的都是农村。

洛克·外滩源,资料来源:戴卫·奇普菲尔德建筑事务所

仔细讨论,也没有大错,因为这个城市是一个完全西方化的城市。如果定义这个城市,前面一定要加一个“西方化”。

2000年我在同济大学读五年博士,博士毕业的时候,同济大学破例想让我留校,我当场拒绝,当时跟我谈的建筑学院的书记目瞪口呆,那时候上同济的只有留洋的博士可以留校,自己学校的不可能留校,我们已经破例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

王澍:建筑已死?

我说我要回国,我要回杭州;我要做“中国建筑”,我就不希望留在上海。

我写过一篇文章讲同济——我们上海60% 多的建筑都和同济有关,我批评同济和批评上海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上海在改革开放最前沿,最沿海,而且一直是“西风东渐”,西方风潮进入中国的入口,所有最新的思潮,都先到上海。

当然现在可能稍有不同,因为有了互联网,情况有点不同,但很长一段时间来都是这样的。

上海的特点是,所有最新的东西他接触到,然后会有所表现,会感觉比所有中国内陆都要更洋气,更摩登,更现代。

但是这个地方真正沉淀下来的一点思考,不多,所以就变成了一个超级模仿者——这个模仿者是比所有人都聪明,比所有人都快,比所有人质量更高的超级模仿者。

上海可以说基本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真正自己原创性的文化,建筑的文化,在哪里?我觉得几乎没有人问这个问题。

所以我觉得“建造上海”展览最后一部分很好,把上海最近这些年的年轻建筑师做的很多作品,哪怕是不大的作品,给了很重的份量来展示。上海的年轻建筑师是特别有活力的,像西岸这个区域也是这样,可以看到很多。




城市更新

轮到年轻建筑师了

国内过去三年发生了大的转折,把城市更新作为大拆大建之后一个新的城市建设政策,我觉得这个对年轻一代的建筑师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

国内建筑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变化实在太快了,这么快的变化,说老实话,很难能够做长期、深入的思考。

我自己很有感触,我九十年代设计的建筑基本都被拆除了,九十年代以后的建筑有两个被拆除,都发生在上海。一个是2000年做的南京西路的顶层画廊,一个是我09年世博会做的一个馆,都被拆除了。

王澍设计的宁波滕头馆

拆除的原因,我觉得其实就是这个城市发展得实在太快了,快速的变化有时候对创造性,不一定是好事儿。

当然你说上海有没有发生过原创性的中国当代建筑的想法,其实上海是有的。

80年冯骥中先生在松江,一个小小的茶室,那是整个中国近现代建筑史上,我认为第一个真正中国当代建筑,在那里诞生,包括对材料的考虑,对自然的考虑,对意境的考虑,对建造方式的考虑。

何陋轩

我当时写过一篇小文章《小题大作》,作品很小,作品的意义绝对不小。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冯先生做出这个作品以后,后来就没有作品。不管怎么样,一个建筑师一辈子留下那样一个建筑,而且今天的展览里面,把他的建筑做成模型放在这里,我特别高兴。

我09年做建筑的时候,就像用我的方式对冯先生做一个回应,中国真正自己的地域的当代建筑,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讨论。

王澍作品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

我做的馆后来被拆了,冯先生很幸运,他的作品应该不会被拆,会保留。但是真的非常感慨,他真的是一个孤独的先行者,上海当代中国建筑,40多年前就“发生”,发生之后,再无回应者,这件事情让我完全不能理解。

现在进入一个新时代,尤其是进入城市更新的时代,国内过去三年发生了大的转折,把城市更新作为大拆大建之后一个新的城市建设政策,我觉得这个对年轻一代的建筑师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

民生码头8万吨筒仓改造,资料来源:苏圣亮

因为城市更新决定了它一定是在保护的前提下城市发展。保护为前提,就意味着所有新的建设一定不可能再是大规模的大拆大建,应该是一种在保护为前提下零敲碎打的城市发展状态。

这种零敲碎打的状态,大的设计院不适应,干不了。而小事务所,年轻的建筑师恰恰最合适。

世博温室花园 @华东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就像我们当时在九十年代等到一个好机会,我觉得对于上海的青年一代建筑师来说,这恐怕就是一个机会。

未来至少十年,甚至更长,我很期待,上海的青年建筑师,应该有一个十年的黄金发展和发挥的时间。

结语

澍演讲结束之后,李翔宁教授紧随其后进行了回应,直言不能直接批评上海,但可以反思上海。

与王澍所揭示的“超级模仿者”角色不同,李翔宁强调了上海的务实精神:

“通过济的发展带来社会发展的理念,不仅创造了纽约这样的大都市,上海也同样有这样的理性、务实的一面,在外部框架的约束下能够尽最大可能进行创造的实践,或者说一种努力。”

“不像北京或者深圳那么多建筑实践的更有革命性的现代的颠覆,上海的建筑更实际,创造出相对稳重的城市天际线。”

他提到一批“微更新”的小建筑——桥下驿站、口袋公园、15分钟生活圈内的公共厕所——并不高大上,却温暖人心,真正扎根于城市的缝隙与生活的日常之中。

永嘉路的309口袋公园 资料来源:上海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

这些建筑未必定义了上海的国际形象,却可能正代表了上海建筑未来发展的方向。

从王澍的“建造已死”,到李翔宁的“再思考上海”,从对高速度高密度的警惕,到对微尺度、人本主义设计的回归,上海这座城市的“建造故事”仍在发生。

而这些讨论,也许正是中国建筑走向独立文化体系、自我价值重建的起点。



文、编辑:外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