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之前和之后的中国画,是两个世界。

出生于明末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的董其昌,家境普通,以科举入仕,几十年宦海生涯,周旋于东林党与阉党残酷的斗争,在夹缝里以求自保,曾做过明光宗讲官,晚年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但他在历史上留名,并非是因曾居高位。究其一生,董其昌的主要兴趣还是在书画艺术上。

宦海生涯,使他得以结交、遍识海内知名的书画收藏家,大量历代经典名作得以过手、经眼,因而奠定了其书画鉴赏家的地位。董其昌书法由米芾、杨凝式、颜真卿上溯晋人,力追古人而至于形神妙合,豪华落尽,归于平淡天真,承千年帖学一脉的精髓,有明以来,堪称书法第一人;绘画上承王维、董源、巨然、“二米”、黄公望、倪瓒之衣钵,汲古出新,为中国文人画辟出一新境,成为一代宗师。

曾鲸、项圣谟 董其昌画像

 1)

解读董其昌的艺术,需从其禅学和道家思想溯源,方能得其正解。

禅学的精神,是要破除虚幻名色,破除所知、烦恼的障碍,见到物象本质,显出人的真实心性,使心不碍于物欲,超脱于事功,获得最大自由和解脱的法门。

董其昌说:

“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所谓事者,非事缘之事相也。”

译文:你不把事情挂在心上,也不用心去琢磨事情,你的心便会清净、通透,这般澄澈的状态便会生起灵动、美妙的智慧,此处所说的“事”并不指事情本身,而且人对事情的执着。

庄子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董其昌的美学思想中,洁净无尘、神明澄澈,贯穿始终。

他说画之道:

“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

译文:手中的画笔可以领悟宇宙的根本法则(道),达到这个境界以后便能看到万事万物内部蕴含的生命力。

他用道的精神来画画。道家将世界归为阴阳两个最简单的元素,从而衍生万物,动静、虚实、强弱,朴素而辩证的世界观,也是高境界的艺术观。他的画是阴性的、柔性的,画上一片柔和虚寂,空灵淡净,又处处充满生机。

明·董其昌《小景八幅册》

 2)

解读董其昌,还需从理解“真境”与“实境”入手。

他的山水画论里,有很精彩的一句话:

“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可见他眼中的山水与画,是物与我,有着本质区别的。

元代以来的山水画离自然山水的质态越来越远,开始将笔墨本身的“真”与物象、物态的“实”独立开来。到了董其昌,则对画与自然的关系有着高度自觉。

他的画论里明确指出:画与自然山水二者的关系并非风景的描绘、故事的描写、某一场景的再现的关系。绘画是将笔墨作为手段和载体,主动去探求一个精神世界里的“真实世界”。在此,人的生命状态、生命质地、境界才是关注焦点。董其昌之所以对绘画执着,是想借着自然山水的符号、图示,去呈现心相与生命的“真实不虚”。

处理不好“物”与“我”关系的人,做不成艺术家。

不能理解画中的“真境”与“实境”的人,看不懂董其昌。

董其昌追求艺术里的真实不虚。中国画经他手,才得以将绘画彻底交还给绘画本身,此后的画者才开始关注绘画本身,专注于体会绘画本身的滋味。这是董其昌在中国美术史上的伟大贡献。

明·董其昌《小景八幅册》

 3)

董其昌还借禅宗的说法,提出赫赫有名的南北宗论。

南北宗论对后世三百多年的中国美术史影响巨大。

禅宗史上,南宗重顿悟,北宗重渐悟。

董其昌借禅宗的说法,将重笔墨意趣,画法多用水墨渲淡,简率天真的文人画一脉归为南宗:将画法多用设色勾斫、繁缛工饬,精于刻画和描绘状物,力求形似的一派归为北宗。

董其昌的画确乎是偏重于南宗一派的笔墨超逸,但也有不少借鉴北宗的画法语言。他推崇南宗的同时,对北宗的二李、三赵、马、夏乃至戴进等,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明·董其昌《昼锦堂图》

-下图可左右滑动查看-

他在其青绿山水名作《昼锦堂图》上题道:

“宋人有《温公独乐园图》,仇实父有摹本,盖画院界画楼台,小有郭恕先、赵伯驹之意,非余所习。兹以董北苑、黄子久法写《昼锦堂图》,欲以真率当其钜丽耳。”

另一则题跋写道: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俱宜宗之。”

可见董其昌并未囿于自己提出的南北宗,他取法传统的视野是开阔而包容的。

明·董其昌《画禅室小景册》其一

南北宗的提出,我觉得从董其昌个人的角度,他是在画史中找绘画语言的DNA,梳理自家谱系而已。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不过是董其昌对美术史的私人趣好、个人偏见,并借此自圆其说他的绘画观。可正是这种偏见和自圆其说,成就了他自己的绘画,也让后面画画的人面对美术史,换了一种和以往不同的姿势。说句玩笑话,董其昌于中国画的现代意义,好比开启了西方现代绘画的塞尚。

 4)

董其昌35 岁开始学画,先师法元代诸家,继而上追唐宋人,最后又回转学元人,同时取法五代的董源。董氏学画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精神上的亲缘和血统,也找到自己的参照对手,其在书法上较量的对象至少是米芾、赵孟频、文徵明这一级别的大家,绘画上则于前辈宋元大家亦师亦友。

董其昌有他的制高点,他是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五代·董源《潇湘图》

董其昌是中国的塞尚

《潇湘图》前后董其昌的两段长文题跋

因为同姓董,这种天生的亲切感,让董其昌将五代的  董源  视作他艺术家族的先祖,血脉上的正统来处。万历二十五年(1597),董其昌得到《潇湘图》,如获至宝,亲为题跋,此后间隔十年题一次,三十年凡三题,足见其喜爱的程度。他甚至称自己的居所为“四源堂”(董其昌藏董源《潇湘图》《秋山行旅图》《夏山图》《秋山图》)。

我们从董其昌的作品里可以看到董源的影子,但他笔下的董源更多取资《潇湘图》和《夏山图》这类作品。董其昌学古人更重视意象的提取,他在董源的作品里看到了“平淡天真”四个字,这很符合董其昌的审美。

北宋·米友仁《潇湘奇观图》

-下图可左右滑动查看-

 米氏父子  的云山,也对他影响至深。

董其昌喜爱米家山水中“四天无遮,海天空阔”的境界,也喜欢其变幻不定的烟云缥缈,他跋米虎儿(米友仁)画说“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云的这种物质上的流动变幻也适合表现董其昌灵动阴柔的先天之性。

董氏的画中几乎无云不成画,画作中随处可见流动变幻、远离尘埃、明灭不定的白云。耽于禅境的董其昌,内心常常是愉悅的、敏锐的,笔下的这些缥缈云烟,是他用心捕捉到的山川树石间的胎息、天地间的一股元气。

明·董其昌《仿古册之仿米元晖》

这云气混沌里充满了一种阴柔之美。若是用阴阳两极来看中国绘画史,选出两位画家,唯董其昌最能代表阴柔的一极:能代表阳刚的另一极,应该是昊道子(可惜吴氏没有真迹流传下来)。

董其昌并不将米家山水一味画成形式上的“米点山水”,他说: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妙法也。”

他学画、学书从来如此,即便是注明临摹的作品,对照原作也会有不小的差别,往往是形不似而神似,或者干脆是借古人的旧瓶装自家的笔墨,但又处处充满他自己的气质。不为形所囿、遗貌取神的学习方法,正是其超越前人的基础。董其昌笔下的云山缥缈,由老庄会禅境,清寂虚空,比米家山水更多一种“淡”境。

 倪瓒  是董其昌平生极为推崇的艺术家。

在明代的江南,士夫之家以有无云林画论定清俗。一江两岸,孤亭寒林,倪瓒的笔下萧疏寥落,简淡空寂,号称逸品。倪瓒提出了“逸笔草草,聊写胸中逸气”的观点,董其昌的艺术观与之深相契合。倪瓒绘画中的冷逸、萧淡,让董其昌神往不已。他在《画禅室随笔》里说在元四家里,倪瓒是最没有“纵横习气”的。

“纵横习气”里包含有对观众的迎合,不自觉会在作品里卖弄技法,去刻画形象,玩弄套路,津津乐道于一些与表达内心无关紧要的语言与细节,从而冲淡天真的品格。董其昌理解的绘画是内在生命的独白与自赏,一丝一毫的纵横习气都是他尽力避免的。

明·董其昌《锡山烟霞图》

但董其昌又和倪瓒不同,倪瓒的用笔是极力节制的,笔调是内敛约束的,迟涩的,会非常经意于一个苔点、一笔出枝——虽然貌似不经意;画境空阔萧疏、明净清朗,充满静寂凝滞,是荒寒的,甚至有些紧和冷。

而董其昌的笔调总体是饱满的,是萧散利落的,线条是流畅光洁的。他的枯笔比倪瓒大大减少,更多的是灵动放松的笔致,一笔不满意再补一笔,有很大的自由度。加之跳跃的节奏,仿佛有种内在的呼吸起伏。他笔下的物象在松紧聚散之间优游自得,光洁的线条似乎有些平淡无奇,可又暗含骨力,看起来散,却有股气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明·董其昌《仿古册之仿倪元镇》

董氏善于用墨,极好的油烟墨,加以醒置后,画时只取中间最上面的一点点精华,因此他作品里的墨色莹润通透,每一落纸,墨分五彩。这使他的墨色里有一种空明洁净、温软似水的气质,整体却又是浑厚、坚韧的。

王原祁说:董思翁(董其昌)之笔,尤人所能,其用墨之鲜彩,一片清光,奕然动人,仙矣!”

董其昌的这种笔调画法不太适合去刻画复杂的物象,却很适合展现笔墨本身的韵致,适合抒情。

他善于留白,做活画中的气脉,使之充满流动性。这也是倪瓒画里没有的。

 黄公望  是董其昌一生崇拜的偶像,也是董氏从没停止的学习对象,黄公望与倪瓒对明清山水画的影响至为深远,这与董其昌的大力提倡和取法不无关系。

张雨评黄公望云:“峰峦浑厚,草木华滋。”王时敏说黄公望“于浑厚中仍饶逋峭,苍莽中转见娟妍,纤细而气益闳,填塞而境愈阔,意味无穷”。

董其昌师法黄公望,追求画面的深厚华滋、浑然一休。在皴法结构、布局形式上,董氏受黄公望的影响最大,叠山叠石头,矾头杂树,却又在用笔上脱掉了黄氏的纵横之气,运之以圆劲历落的笔调,清润通透,超逸不羁。

明·董其昌《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

董氏的构图不如黄公望的严谨理性,黄氏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图》,“亹亹布置”,耗时七年始完成,而董氏留存至今的作品没有一件是这样经历数年完成的。董其昌的画笔有意减弱了这样理性的结构和复杂的自然逻辑,放弃了因结构笔触产生的力度与痕迹,他更津津乐道于笔墨本身有哪些抽象的关系与质感,甚至不惜在一定程度上解散物象的结构与外形。从黄公望山峰上的诸多“矶头”的启发中,董其昌引申出一套表现山石构成的程式规则,但其画作较黄公望偏于柔和、清润、玄妙。

 5)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里说的这句话,简直是其艺术自况: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

简洁版译文:画家是否能做到气韵生动是天生的,很难学,但后天的努力亦可向其靠拢。鄞鄂:道家用语,指元神。

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就提出:“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

气韵生动是董其昌绘画最重要的特征。艺术气韵非仅仅通过知识的学习与这术的训练就能获得,生命的觉情,才是第一要义。

只有有生命觉悟的艺术家,内心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光明,才能任运自在。

明·董其昌《仿古册》其一

还得有个超大“底盘”,艺术作品呈现的艺术家只是冰山一角,水下不可见部分的大小才是决定性的。所谓功夫在诗外,董其昌精于诗文书画的同时,还精鉴赏,通佛、老,属于修养全面的通才型的文人士大夫。

每个人的天赋皆有不同,天才的本事是一早就发觉自已身上的天赋,并且懂得如何呵护培养,最终使其发光。董其昌就是这样的一类人。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师法古人,认知自我的同时,认知造化,同样重要。董其昌的师法造化,并不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样,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描摹自然,他更看重的是山川日月里的大化生机、共性规律。

他曾在游记里写道:

予行至滕阳,峄山在望,火云烟沙,殆不复有济胜具。是日宿县中官舍,乃以意造为峄山,不必类峄山也,想当然耳。曾游峄山者,知余不欺人。”

简洁版译文:我曾凭借记忆与想象画出峄山,画面并非峄山实景,但我相信曾去过峄山的人,都知道我画的是它。

董其昌的师法造化,便是这样在自然山川里与古人神会,并不拘泥于林木沟壑这类自然细节。取其大意,加以自己这种“想当然耳”以貌取神的方法,画自己理解的古人和自然。

他的笔墨如同参禅的法门。

仅从艺术上看董其昌,他应该是一个真正觉悟了的生命,一超直入如来地,整个人的生命借此笔墨游戏,放出大光明。


本文摘自蒙中《竹庵读画录》内容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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