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绝唱广陵散
——阅读札记四十一
刘战军
在魏晋时期，中国文坛出现了“竹林七贤”，他们的事迹在《晋书》和南北朝时期产生的《世说新语》等书中都有记载。这个群体，有那个时代的印记，既是时代的产物，又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这个群体，有把“广陵散”作为绝唱的嵇康（224年—263年）；有识人给予青、白眼的阮籍（223年—262年）；有人誉为浑金璞玉的山涛（205年—283年）；有常念“思旧赋”怀旧的向秀（227年—272年）；有号称“醉侯”的刘伶（221年—300年）；有改造过琵琶的阮咸（？—？）；有判定路边李树、果多李子一定苦的王戎（234年—305年）。他们在中国文坛上，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1.才华横溢的贤人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宿州）人 ，三国时期曹魏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后当曹魏政权的中散大夫，实为闲职。他本姓奚，祖居会稽上虞，为避世仇迁居到此，改姓嵇。其父亲嵇昭，曾官居治书持御史；其兄嵇喜曾以秀才充军，后官拜太尉、刺使。他幼年聪慧，博览群书，崇尚老庄，讲究养生之道，恬静无欲。其思想深刻，见解高远，理论丰富，成为竹林七贤事实上的精神领袖。
嵇康工诗文，四言、五言、七言、杂言的都有，以四言成就最高。后世评价是，“四言不为《风》《雅》所羁，直写胸中语。”显现出对独立“人格”“自我”的追求。他在《幽愤诗》中说：“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常吟，颐性养寿。”表达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的著作《嵇康集》《养生论》传世。刘勰评价说：“嵇志清峻。”（《文心雕龙》）从文学上讲，竹林七贤是继承了建安文学的豪放、忧国、经典的文风。
嵇康善丹青，其《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都是传世名作（现在已经失佚）。而其书法则水平很高，特别草书是“气格凌云、精光照人”妙不可言。人称“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集，群乌乍散”。
嵇康冷眼面世，心如止水。王戎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向秀说，嵇康“其人有不羁之才……志远而疏，……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思旧赋》）。撰写《三国志》的陈寿则说，“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三国志》）
阮籍，字嗣宗，陈留郡尉氏县（今开封市）人。是三国时期魏国的诗人，官居步兵校尉，人称阮步兵。他早年丧父，家境清寒，靠自学成才。八岁就能写文章。他是竹林七贤的主要人物，也崇尚老庄。他经常弹琴、练剑、长啸，平时则沉默寡言。他到广武城，看到楚汉相争的古战场时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兖州刺史王昶，看到阮籍时，发现他思想深刻，但言语不多，“自以为不能测”。看来虽然他不多语，还是锋芒毕露，有咄咄逼人的英气。
历史上，有人把阮籍排为竹林七贤之首，主要是从文学作品角度来看。在这方面，他确实是成就斐然。
首先，他创作了《咏怀八十二首》的组诗，这是五言古诗，每首八句。它创造了历史，开创了五言组诗的先河。在他之前，早就有五言古诗，也有五言长诗，如蔡文姬的《悲愤诗》。但是，用八十二首五言诗表达一个主题，他是第一个。历史上对这一点，人们评价很高，誉为时代的代表——“正始之音”。“正始”是年号。这八十二首诗，对五言诗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具有里程碑意义。用八十二首诗，一气呵成，发出对人生苦闷、挣扎、失望的感慨。诗中用比兴、借景、鉴古、象征、寄托、暗喻等等手法，抒发自己的感情，发出了无奈、悲愤、哀怨的呐喊，十分感人。这种手法对后人影响很大，后世左思、张载、陶渊明、鲍照、陈子昂、李白等人的作品，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其次，阮籍文学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很高，有《大人先生传》《通老论》《达庄论》《通易论》《乐论》等等。这些作品，一方面表达自己的玄学思想，另一方面在轻松中看出其思维敏捷、思路清晰、主题明了、分析透彻，说服力很强，表现出作者的卓越思想水平。
刘伶，字伯伦，西晋沛国（今安徽濉溪）人。其少失孤，沉默寡言，其貌不扬，身高六尺。但是其博闻多识，很早成为名士。他与嵇康、阮籍既是神交，又是至交，常在竹林高谈阔论，是七贤中重要人士。
除了饮酒，刘伶的文章也十分出众。他的《酒德颂》，是令人叫绝的文章。文章惊人的“幕天席地”想象力，比庄子的鲲鹏更夸张，更有神。自称竹林七贤为“大人先生”，无疑加深了人们对这个群体的认识，固化了这个称谓。文章还给中国留下“怒目切齿”“熟视无睹”“熟视不睹”“奋袂攘襟”等成语，说明其语言的魅力。
《北芒客舍》是刘伶传世的另一篇力作，诗中写到：“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陈醴发悴颜，巴歈畅真心。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诗的前半部写景，后半部抒情，是典型的触景生情，思路清晰，层次分明。精到得当，对后世有一定影响。
2.魏晋风骨的代表
历史上，魏晋风骨形成有一个过程，而竹林七贤的表现，无疑深刻诠释了它的内涵，成为魏晋风骨的代表。可以说，他们是上继建安文学之精髓，下启魏晋情怀之风骨。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社稷坍塌，礼崩乐坏，群雄蜂起。经过大动乱，形成以魏、蜀、吴为主的三国鼎立局面。一代枭雄曹操，思想豪迈雄健，心怀天下，气吞山河。他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只以魏公告终，保留了对汉室最低忠诚和儒家最后颜面。嵇康则娶长乐亭主为妻，长乐亭主是曹操第十个儿子曹林的孙女。因此，嵇康作为曹魏宗亲，不肯为司马昭服务，体现出守节的魏晋风骨。
嵇康本是美男子，为了避世，故意披头散发，袒胸露腹，游走于山川，在竹林打铁。当时官员、书法家钟蘨的孙子钟会，仰慕嵇康，想让嵇康指点文章。他来到嵇康门口没敢说话，丢下文章就跑了。后来，钟会当了司马昭的权臣，带人去说服嵇康为司马昭服务。嵇康始终打铁，向秀拉风箱，两个人都不理会他。他刚悻悻要走，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马上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这次当众出丑，怀恨在心，最后构陷、杀害了嵇康。
嵇康是魏晋风骨的正面代表，而钟会则是反面典型。钟会攀附权贵，构陷嵇康，成为权臣。后来，他带领晋军消灭蜀国时，既入文庙、也入武庙的杜预也在军中。没想到，钟会俘获刘禅灭蜀后又背叛晋，想自立为王，在乱军之中被杀，并没有好下场，杜预则为以后晋升打下基础。
竹林七贤放荡形骸、虚无自然的处世哲学，在当时士人阶层广为流传，成为一种时尚。七贤现实生活状态，俨然成为一种模版、范式，使他们成为那个时代的代表，青史留名。
3.放浪形骸的玄者
竹林七贤为了避世，故意隐于竹林，不束发，不洗面，坦胸露腹，放浪形骸。但是，他们的思想却没有停止，他们一边摸虱子，一边高谈阔论。他们崇尚老庄，主张天人合一、回归自然，这个基本点是他们的共同认识。但是，在如何表达上，却发生了分歧。嵇康和阮籍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是“崇本息末”，是主张“贵无”，是“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说：“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所以，后世李清照在《读史》中说：“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但是，向秀的观点恰恰相反。向秀，字子期，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人，是魏晋时期文学家、哲学家。他好读书，学识广泛，善于思考问题，喜读老庄。与嵇康、阮籍交好，是竹林七贤中重要人物。他曾写过《庄子注》《周易注》，其思想“妙析奇致，大畅玄风”（《世说新语·文学》）。嵇康被杀后，向秀十分悲痛，写下名篇《思旧赋》。在对玄学理论上，他与嵇康他们有分歧。他认为名教与自然不矛盾，提出“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主张，认为人们应当“崇本举末”，欲望与自然“不得相外”。认为万物是因为万有才能“自生”“自化”，成为玄学中的“贵无”派。由于七贤们深入辩论，使得魏晋时期的玄学，得到更清晰的表达，他们的理论也成为玄学经典。
有资料说，向秀“弱冠”之时，认真学习儒学，著有《儒道论》。后来，在学习老庄之后，思想发生了转变。他在对庄子《逍遥游》注解时，深刻阐述了“自生、自化”玄理。可是，向秀去世时，他儿子尚小，其注释文稿没能及时发表，结果被他人窃取。
七贤玄学道理，还有一点就是强调自我独立的人格精神。嵇康说：人无志，非人也（《家诫》）。又说：“不以爱之而苟善，不以恶之而苟非（《释私论》）。”是说要客观评价人和事物，不能以个人主观好恶为标准。而他在《养生论》中，讲了人生衰老的变化，是逐渐演变的道理。他说：“至于措身失理，亡之於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可以看出，他是很讲辩证法的。
玄学，不是后人强加给七贤，远在西汉时的杨雄，就著有《太玄经》，而七贤们也是赞成的。所以，嵇康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兄秀才入军诗》）。”
七贤因志同道合而成为莫逆之交，他们的友谊真诚的无私。但是，他们之间对一些具体问题，可以存疑，可以争论，甚至激烈争吵，他们的友谊不变，这一点值得后世研究。
在这方面，还有一个实例。七贤之一山涛，向司马昭举荐嵇康，正触到嵇康的敏感神经。嵇康当时就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再次阐明自己的政治思想主张。他文章中讲：“非汤武而薄周孔。”不仅得罪了当政者，也引起崇儒官员、百姓的不满。本来，嵇康与山涛已经绝交。但是，当嵇康被司马昭杀害时，儿子才八岁。当时，嵇康对儿子说：“只要有山涛在，你就不会是孤儿。”这就是成语“嵇绍不孤”的来历。后来，山涛果然抚养嵇绍成人、成才，最后成为名臣。看来，竹林七贤的私交、友谊、忠诚，是高于“主义”的。
对于嵇康写与山涛的绝交书，还有一种理解，就是嵇康是为了保护山涛。就像当年我们为了保护卫立煌，把卫立煌列为战犯。不久，蒋介石就释放了被关押的卫立煌。
嵇康明确地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嵇康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与山巨源绝交书》）。”
在七贤中，比较另类的是山涛。山涛，字巨源，河内郡怀县（今河南武陟）人。他少年孤贫，自学成才，特别喜欢老庄。在七贤中，他是年长者，在仕途中，他大器晚成，四十岁名扬官场。在四十岁之前，山涛与嵇康、阮籍等人过往甚密，志趣相投，经常醉饮明月下，诗吟竹林中。山涛“通简有德”“雅素恢达，度量宏远。”当时，山涛与嵇康、阮籍情投意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其妻子暗中观察后说：“你的才智情趣比他们差远了，只是气度比他们强。”山涛主张清谈，“无为而治”，向往自由、自然的生活。所以，他举荐了不少玄学之士为官。晋武帝司马炎说他：“秉德冲素，思心潜通，清虚履道，有古人之风。”实际上，他是在隐士与仕途中徘徊的人。他在玄学名教与自然相争中，选择了“中庸”态度。所以，他的玄学观，更体现出“无为而治”消极的一面。在仕途中，他左右逢源，能为各方面所接受，最后位列三公。
七贤的玄学理念，在生活中也有所体现，就是对非原则问题，善于以幽默处事，令人一笑。成语“鸡肋尊拳”就是一例：一次，刘伶因一件小事与人相辩，那人理屈词穷，欲动老拳。刘伶忙笑着说：“你看我长得如鸡肋一样，你打我能让你的拳头舒服吗？”那人听到，忍不住笑了。
4.爱憎分明的青白眼
用翻白眼来表达对一个人的态度，是大家都知道的。古代王维有“白眼看他世上人”，李白有“白眼向人斜”，近代鲁迅说“白眼看鸡虫”。殊不知，看人用青、白眼来表达自己的好恶，发明人是阮籍。
嵇康从小失父，他哥哥嵇喜，对他的成长做出了贡献，嵇康比较敬重哥哥。嵇喜以秀才从军，最后官拜太守、刺使，不是等闲之辈。但是，嵇喜有时候反应迟钝，有时候有些“拎不清”。有一次，钟会来拜访嵇康，嵇康不在，就与嵇喜谈了一会，临走时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嵇喜一看很高兴，认为对自己评价很高。可是，等嵇康回来一看，“凡鸟耳”，是一种贬义（《世说新语·简傲》）。
《晋书》记载：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阮籍母亲去世，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这是说，阮籍母亲去世，嵇喜来凭吊，而阮籍看嵇喜不顺眼，就翻白眼，嵇喜很不高兴走了。而嵇康带着酒和琴来凭吊，阮籍很高兴，给以青眼。后来成为成语“青眼有加”。
说起辨别人和事物，在七贤中，能力最强者当属王戎。王戎，字浚冲，是当时门阀世家，即琅琊（今山东临沂）王家，其后人有王羲之。在七贤中，王戎是年龄最小、官职最高的人，曾位列三公。当时，王戎父亲与阮籍同时为官，阮籍常到王戎家去。每次去，都与王戎讨论玄学，相谈甚欢。由此，王戎加入七贤之列，经常在竹下高谈阔论。时间久了，阮籍感到王戎对玄学悟性很高，处事更讲究实际。所以，王戎一到，阮籍就说那个俗人又来了。
王戎从小聪慧，辨识能力出众。一次，他与一群孩子一起玩，突然发现远处路边有一棵李子树，树上果实累累。大家都跑去摘李子，只有他不动，还在那里玩。别人问：“你为什么不去？”他说：“路边的李子果实这么多，肯定是苦的。”果然被他说中，从此名声远播。
魏晋时期，政治动荡，人事关系复杂，稍有不慎，就能惹上杀身之祸。而王戎在为官的时候，往往对时局洞若观火，提前预判，明哲保身，多次避祸。就连他的族人犯反叛之罪，他都提前切割清楚。在西晋消灭吴国作战中，他作为六路大军之一的统帅，立下战功，成为仕途资本，为琅琊王家成为门阀世家，奠定了基础。
王戎为官清廉，拒绝受贿，政声颇佳。但是，他算度精明、吝啬也很出名。他家有一棵李子树，果大且甜。他怕别人用果核去种，把所有果核都打上洞。他经常与媳妇在灯下，用象牙算盘统计自己的家产。侄子结婚他送件衣服，婚礼后还想要回来。从这方面说，他与七贤的精神世界相去甚远。历史上，王戎有时也是吝啬鬼的代名词。
5.酷爱杜康的狂客
饮酒者，自古有之。从考古挖掘出的各式各样青铜酒具，可以看出中国酒文化一斑。一提到饮酒，大家就会想到李白的《将进酒》，知道只有饮者才能青史留名。可是，历史上的竹林七贤，才是把酒文化演绎到一个高峰的群体，确实让人瞠目。
嵇康写过《酒会诗》：“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鳣鲔。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 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嵇康还写过《酒赋》。
史载，山涛喜饮酒，而且只饮八斗。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请他饮酒，说是只给他八斗，实际暗中又增加了一些。可是，山涛饮到八斗就不喝了。这说明，他的酒量确实有数。
竹林七贤在饮酒方面，是有原则的，以刘伶为代表，发表了《酒德颂》。这是他们的饮酒宣言，他说，有“大人先生”，这是他们自己的代名词。大人先生以天地为朝，以万年为眨眼，以日月为门窗，以辽阔为庭院，把天当帐幕，把地当卧席。自由自在，平时总拿着酒杯、提着酒壶饮酒。当公子、处士议论纷纷时，大人先生却摆动胡子，枕着酒母，垫着酒糟，陶陶然进入快乐乡。当他醒来时，雷霆巨响他像没听见一样，泰山也小得看不清，而江汉万物，都像蚂蚁一样，不值得一顾。在大人看来，公子、处士表面是一副有德的样子，其实是最无德，而大人才是能把世界看透的有德人。
刘伶与嵇康、阮籍、山涛一样，都是少年失亲，不善言辞而喜老庄。他的《酒德颂》，气势恢弘，比庄子的鲲鹏还有想象力，这应当与他有深刻的饮酒实践有关。竹林七贤，不仅是他们在一起时饮酒，就是自己在家也常饮酒。有一天，刘伶醉酒醒过来口渴，媳妇给他倒白水不喝，倒茶水也不喝，非得喝酒解渴。气得媳妇把他的酒缸、酒具都给他砸了。
杜康是中国的酒神，历史上说他发现了酿酒。有一天，刘伶喝了杜康酒，醉“死”过去，酒家将他下葬。三年后，刘伶家人找到酒家，听说他已死了，根本不相信，要开棺验尸。可是，打开棺材，只见刘伶坐起来伸个懒腰，连声说好酒，众人惊诧不已，这显然是杜撰。但是，杜康酒有名，而刘伶墓全国有多座，当地都产名酒，他与酒有缘，是名副其实的“醉侯”。
竹林七贤人人都善饮酒，嵇康说：“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是他们在政治上备受压抑的环境下，见面可以畅所欲言，必然把酒言欢。其实，这也是一种避世的无奈选择。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情况下，司马昭心腹钟会，多次造访阮籍，阮籍都以酒后放浪作答，让钟会不得真情。后来，司马昭又派人向阮籍提亲，与阮籍组建婚姻联盟，争取舆论。阮籍得到消息后，连续六十天，天天喝得酩酊大醉，让来者无法开口。后来，司马昭只好说：“随他去吧。”放弃了这门婚事。用连续六十天醉酒拒婚，历史上可能只有竹林七贤能做得出来。
相似举动，刘伶也有。刘伶自许：“天生刘伶，以酒为名。”有一年，朝廷要征招他为官，他马上把自己灌醉，脱光衣服朝村口裸奔。官员一看，这哪里是做官的样子，就回去复命了。
七贤有文采、善饮酒，对后世影响非常大，特别是唐朝人十分推崇。白居易说：“客散有余兴，醉卧独吟哦。幕天而席地，谁奈刘伶何？”皮日休说：“他年谒帝言何事，请赠刘伶作醉侯。”王绩说：“恨不逢刘伶，与闭户轰饮。”韦庄说：“刘伶避世唯沈醉，宁戚伤时亦浩歌。”
宋代人对他们的仰慕，毫不逊色。苏轼说：“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昔人固多癖，我癖良可赎。为问刘伯伦，胡然枕糟曲。”范仲淹说：“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司马光说：“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当时士大夫皆以为贤，争慕效之，谓之放达。”
明朝人周斌说：“君不见荷锸仙游刘参军，沉饮高风至今闻。 ”而于谦在《醉时歌》中说：“刘伶好酒世称贤，李白骑鲸飞上天。”
他们饮酒的影响，经得起时间检验。
6.宫商角羽的达人
在中国古代，凡是诗词水准高者，几乎都精通音乐。因为，中国诗词极讲究韵律。但是，在隋朝之前，人们并没有总结出汉语四声规律。所以，诗句是否形成韵感，全靠音乐来掌控、识别。
竹林七贤都通音律，以嵇康、阮咸成就最高。嵇康不仅通音律，乐感强，善操琴，而且有音乐理论。他认为，音乐的本质是声音“相和”，多种声音相配合，相和谐，才是音乐，才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声音相和、天地相和、阴阳相合是一致的。这是道家天人合一在音乐方面的体现，与他们的玄学理论相吻合。为此，他写了《琴论》，全面阐述自己的理论。他认为，音乐表达的喜怒哀乐，实际是人的思想情感表达，所以没有什么“纯音乐”。同样是高山流水，带着不同的感情去听，会有不同的感受。为此，他写了《声无哀乐论》。他从音乐的角度，阐述了美学道理，他的思想，十分深刻。
在音乐的海洋，嵇康尽情地遨游，抒发自己的感情。他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餐沆瀣兮带朝霞，渺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微风余音，靡靡猗猗。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俯阚海湄。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琴赋》）。”又说：“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与山巨源绝交书》）。”
据说，《风入松》《孤馆遇神》都是嵇康创作。而他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被历史上称为“嵇氏琴曲四弄”，与汉代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为“九弄”，是隋炀帝科考取仕的必答题。
在七贤中，阮咸的音乐成就斐然。阮咸，字仲容，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县）人，阮籍侄子。他为人旷达，不拘礼节，崇尚老庄，好酒且贫。他与家人饮酒时，有时不用酒具，而是用一大盆装酒放在地上，大家围坐畅饮。有时家里养的猪也来相饮，他不介意，与猪共饮，体现其作风。山涛曾举荐他说：“阮咸清心寡欲，了解世态清浊。”晋武帝则认为，他沉溺于酒，轻浮，不予任用。
当时，阮氏居住的地方，路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而阮咸较穷住在路南。按习俗，每年七月七日这天，都要晾晒衣服。路北人家晾晒的都是绫罗绸缎，路南人家没法比。阮咸就把一件裤头，用竹竿高挂晾晒，称作不能超脱世俗。这就是成语“未能免俗”的来历（《世说新语》）。
阮咸精通音律，著《律议》，音乐理论水平较高。当时，朝廷集会组建乐队演奏，礼乐官在校对各种乐器音准时，阮咸总能挑出毛病，礼乐官不服。后来，出土一件周代校对音阶玉尺，所确定音准与阮咸相合。礼乐官才十分佩服，连称阮咸是“神识”。
阮咸善于弹琵琶，琵琶来自西域，少数民族风格明显。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他把琵琶进行改造。改造后的琵琶，成为乐队独奏、合奏、伴奏的主要乐器，风行全国。当时，琵琶如何改造，历史记载不详。
后来，唐朝武则天时期，蜀人蒯朗在古墓当中发现一件铜制作品中，有一件乐器，很像琵琶。但是，琴柄是直的，琴面是圆的。经元行冲考证：“此阮咸所作器也，命易之林，弦之，其声高雅，乐家遂谓之阮咸，简称’阮’。”这就是民族乐器“阮”的来历。后来，在南京古墓出土中，发现了古人弹阮画像。
当然，现在这件乐器，发展成为“大阮”“小阮”两种。黑龙江省歌舞团的冯少先，是演奏阮的专家，我曾看过他的演出。
作为曹魏宗室女婿，嵇康绝不攀附司马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时，司马昭心腹权臣钟会构陷说：“嵇康乃’卧龙’，留着必成祸患。”司马昭下令杀掉嵇康，当时三千太学士子求情，无果。嵇康当众弹奏一曲“广陵散”，刑场众人听了十分动情。“广陵散”并不是嵇康所做，但是会弹奏的只有他一个人。嵇康弹罢说：“今后广陵散绝矣！”之后，凛然就义。广陵散，成为绝唱！这正是：
竹林七贤
嵇康绝世广陵散，
白眼嗣宗良恶昭。
汗马琵琶弹阮曲，
浑金璞玉鉴山涛。
刘伶侠义杯中醉，
向秀情深念旧宵。
辨李王戎聪慧早，
竹林魁斗耀凌霄。
2025.05.16.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