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史
AI时代的创意写作教育
陈楸帆/文
陈楸帆,科幻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副理事长,香港都会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长,代表作品有《荒潮》《未来病史》《刹海》等。
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写作格局巨变,去年年初刚刚成为二级学科的高校创意写作专业首当其冲,需要调整培养目标和教学方式。一方面,大学必须培养学生独特的人文创意能力,这是AI难以企及的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也无法忽视AI工具的存在,应教会学生善用AI、与AI协作,将其作为才思的助力而非作弊的捷径。当AI可以代写部分内容时,传统的教学与考核方法也必须随之革新,以确保教学质量和学术诚信。
本篇小文将以考察当前国内外各大高校在创意写作课程上的改革探索,包括教学内容的更新、课堂实践的转变、评价体系的调整等为契机,也从创作者的视角探讨在AI工具深度介入写作的时代,我们应该如何重新定位文学的种种生产、评价、流通的机制。
教学理念:从“禁用”到“智用”
ChatGPT等生成式AI一经推出,就让教育工作者惊呼:“学生以后写作文是不是都可以直接用AI生成了?”最初许多高校对这种工具持警惕和抵制态度,将其等同于学术不端的一种形式。例如,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教学中心提供的课程范例声明中,就将“使用ChatGPT等生成式AI工具完成任何作业的一部分”列为学术不诚实的行为,明确禁止学生让任何人或实体(包括AI)代做作业¹。马里兰大学的示范教学大纲措辞也很坚决:“禁止在作业的任何环节使用AI工具……本课程核心在于培养你原创思想和独特写作声音的能力”²。这些政策代表了一种零容忍立场,旨在维护传统写作训练的严肃性,避免学生过度依赖AI而放弃思考。
然而,随着对AI认知的深入,不少教育者开始意识到:“一味禁止不如引导学生正确地用。”美国布兰戴斯大学等校要求教师在课程大纲中加入关于AI使用的政策,但并不鼓励简单地“一刀切”禁止,反而提倡老师允许学生在适当范围内使用AI并从中学习³。这一思路认为,与其让学生私下偷偷用,不如公开讨论如何合乎伦理地运用AI工具。例如,有老师允许学生用ChatGPT来头脑风暴(brainstorm)创意或提供写作灵感,但要求最后交稿的内容必须经过学生自行重写和润色,以体现个人风格。还有的老师鼓励学生在使用AI后附上提示词和生成内容,一方面作为学习过程的记录,另一方面也是对AI介入程度的交代。通过这种方式,学生可以将AI视为一种助手,而非简单地替代自己写作。
在中国的创意写作教育领域,学者管童和朱永新提出了“人工智能赋能创意写作”的理念,认为在大语言模型时代,AI为创意写作教育提供了必要技术支持和良好发展环境,但我们需要在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仔细审思。他们指出,理论上,AI赋能创意写作具有多方面教育优势,如打造创作平台、提供灵感支持、模拟同伴互动、生成写作反馈、助推产业转型等,这些都可以丰富创意写作教学的手段。实践上,目前仍存在不少难点:技术局限使AI多适用于模仿写作,不一定有利于学生深度创造;学生过度依赖AI可能增加认知负荷且未必得到有效信息;师生对AI存有偏见,且自动化评估效果不佳;此外还可能引发抄袭剽窃等问题⁴。因此高校在推广AI辅助教学时,需要权衡利弊,有所为有所不为。
总的来说,大学创意写作课程正经历从“闻AI色变”到“理性拥抱AI”的心态转变。禁用并非长久之计:正如一位教育工作者所言,假如一篇写作作业“AI轻易就能完成”,那说明我们的作业设计本身就需要改进⁵。因此,与其禁止学生用AI,不如升级我们的教学内容和考核方式,让学生有动力也有必要依靠真正的创意与才思来完成学习任务。
课程内容与教学方法的革新
在教学内容上,各大高校开始增加与AI相关的模块或课程。一些文学与写作专业开设了“数字时代的写作”选修课,专题探讨AI创作、电子文学等新兴现象,将其纳入理论视野。例如在课堂讨论中引入人工智能写作案例,让学生评析优劣、辨别AI与人类写作的差异,这本身就是很好的批判性思维训练。在斯坦福大学的CRAFT项目中,教育者设计了专门的课程单元《生成式AI如何支持英语写作课堂》,引导学生比较和辨析人类与AI写的叙事文本,评估AI在语气、结构和创造力方面的长处与局限,并思考使用AI写作的伦理问题。学生需要阅读由人和AI分别撰写的故事,讨论两者在文风上的差异(比如AI的叙述是否缺乏细腻的情感弧度?人类写作是否存在冗余或笔误?),从而更深入地理解写作技艺的要素⁶。这样的课程既让学生正视AI的能力,又促使他们反观人类写作的独特价值。
斯坦福大学的CRAFT项目
除了分析比较,教师也尝试将AI融入实际写作过程的教学环节中。例如,布置一个人机协作写作的作业:学生先构思故事大纲,然后调用ChatGPT根据大纲生成一段文本,再由学生对这段文本进行改写和润色,最后完成作品。在这个过程中,学生扮演着导演和剪辑师的角色,而AI类似于一位听话但略显笨拙的写手。学生需要练习如何给AI下明确的指令(prompt engineering),如何判断AI输出中哪些内容可以采用、哪些是离题或平庸的,需要修改或丢弃。通过这种实践,学生能培养对AI长短处的直观认识:他们会发现AI在提供多种可能性上很快,但真正打动人心的细节往往需要自己来补足;AI在语言流畅度上很强,但在立意和主题的深刻性上仍依赖人来把控。这样的训练可以帮助学生揣摩AI的“思维”,学会与之协同而非盲从。
更有甚者,一些教师让学生尝试做AI的“老师”——例如让学生给AI产出的拙劣初稿打分并提出改进建议,或者反过来让学生点评AI对自己作品的反馈是否有道理。这种元认知活动既新颖又锻炼能力,让学生在与AI的对话中反思写作本质。有报道描述了一项有趣的研究:在美国华盛顿大学的一次实验中,研究者观察18位有创意写作经验的作家如何使用AI写作。其中一位作家(代号P7)在30分钟内利用AI创作一个奇幻故事的片段,结果虽然表面只完成了10段新文字,但背后经历了反复试验和筛选的复杂过程⁷。AI能够在作家设定的风格和大纲下生成新段落填补细节空白,提供了许多素材,但作家需要不断决策取舍、调整提示。这一过程本身就是课堂的好案例:老师可以让学生阅读这些人机互动的过程记录,从中领悟如何有效地与AI合作以及保持自己的创作主导权。
课堂教学方法也在转变,更加强调过程导向和个性化指导。过去创意写作课常用的作业是提交一篇短篇小说或诗歌成品,然后由老师批改打分。但现在,为了防范学生直接用AI生成成品交差,教师开始要求提交创作过程文档,包括构思提纲、几稿草稿、修改批注等。如果学生使用了AI,一并需要记录AI生成内容和自身修改痕迹。例如,某些写作课程规定:若使用ChatGPT辅助,需要在附录中提供与ChatGPT的对话记录(指令和回复)。这样老师一眼可见学生用了什么提示、AI给出了什么、学生最终又改了什么,以此评估学生的创意贡献度。这种做法提高了作弊难度,同时也将评价焦点从结果转向过程,鼓励学生多打磨、多推敲,而非一键出稿。
另一种策略是强调个性化和体验式的写作训练——要求的作业是AI难以胜任或仿造的。例如,让学生写与自身经历相关的非虚构作品、个人随笔,又或是在课堂上进行笔录即时写作(当场手写一段文学片段)。这些任务利用了AI不具备个人生活体验和临场发挥的弱点,确保学生必须依靠自己的思维和才情完成。同时,这也引导学生去挖掘个性化的表达、独一无二的声音。当“千词一面”的平庸网文可以被AI量产时,写作教育更应鼓励学生追求有原创性和真情实感的内容——这恰恰是AI无法伪造的品质。因此,一些高校的创意写作课程在教学目标上更加明确地提出:培养学生有个性、有深度的创意表达能力,避免千篇一律的套路写作⁸。通过项目制、工作坊等方式,教师为学生提供丰富的实践机会,让他们拓展思维、发展自己的创意风格,而不仅仅应付考试式的写作。
评价与伦理:培养“智能写作素养”
教学评价方面,创意写作课程也在探索新的标准和方法,以适应AI时代的要求。一方面,基本的学术诚信底线仍不可动摇,学生必须对自己提交作品的原创性负责;但另一方面,如何界定AI参与的程度、怎样算抄袭或不当使用,却变得复杂起来。为此,有些高校和机构出台了针对AI的Honor Code补充说明,要求学生明确标注AI介入的部分。如美国作家协会(Authors Guild)甚至建议在出版合同中加入AI相关条款,限制作者使用AI生成内容不得超过5%,并需披露任何使用AI的情形9。 虽然课堂作业不至于签合同,但教师可以制定类似规则,比如:“如需使用AI协助,可在引用格式中注明’本段由AI生成,经本人修改’”,或者干脆以数值量化:“全文中AI生成内容占比不得超过X%”。这些看似奇怪的规定,正反映出教育者努力在鼓励实验与维护公平之间寻找平衡。
更有意义的是将“AI素养”本身纳入评价范围。也就是说,不仅评估学生写得好不好,还评估他/她会不会正确地用AI。例如,一个学生使用ChatGPT提供了几个创意点子,然后自行改写成一篇精彩的小说;而另一个学生全盘照搬AI输出,只稍作潦草修改。显然,两者对AI的利用程度和写作含金量大不相同。老师在批改时可以给予前者积极评价(说明该学生善于将AI作为辅助手段激发创意),而对后者则批评其创造性不足、过度依赖AI。这种评价导向告诉学生:使用AI并非不劳而获的捷径,相反,它考验着你的甄别能力、改进能力和创造性驾驭能力。只有将AI当作工具而非拐杖,才能真正获益。于是,“智能写作素养”成为教学目标的一部分,包含了:如何设计有效的AI提示语、如何审查AI文本中的错误与偏见、如何在AI建议的基础上发展出原创的思路,等等。

此外,课堂上也应探讨AI写作的伦理与著作权问题,将其作为创意写作教育的一环。这方面高校可以参考数字人文和法律学科的交叉内容。例如组织一次专题研讨:AI生成的作品版权归谁?学生可各抒己见,有的认为应归使用者,有的认为程序开发者才是实际“作者”,也有的主张这些内容应视为公共领域。通过讨论,学生会意识到目前法律对此尚不明晰,在正式出版时可能面临争议。同样,抄袭的概念在AI时代也更加复杂:AI可能在不经意间重组出现有作品的段落而不注明出处(毕竟它不会自动引用来源),如果学生提交的内容里含有这种“隐性抄袭”,该如何界定其责任?这些都值得提前让学生了解,以提高自我警觉。
总的来说,大学创意写作课程的改革可以归纳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抓人类原创能力的培养,突出个性化创造和深入思考,确保学生具有AI无可替代的才情;另一手抓AI工具素养的提升,教会学生正确地用AI去拓展思路、打磨文本而不迷失自我。正如徐清源所提醒的,作家要以开放态度迎接新变化,转变思想、主动拥抱潮流,同时推动管理层面制定规范,发展“负责任的AI写作”伦理10。唯有如此,文学创作领域的人机融合才能走向良性,既保持文学的艺术性,又拓展其新的可能边界。
参考文献
本文原刊于《科幻研究通讯》2025年第3期。
图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责任编辑:张澡雪
您可能还想看
四十二史
宇宙的未来/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