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靖洋洋
2025年11月1日下午，在北京艺术中心的音乐厅里，张弦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出了她履任该团首席客座指挥之后的第二场音乐会。此前一晚，张弦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进行了她履任后的首秀。目前国家大剧院“一院三址”，重要的演出往往特意也放在北京艺术中心演一场。限于这座新剧院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演出时间设在下午，或许给这场音乐会带来了些许轻松愉快的周末色彩。
音乐会的上半场，是小提琴演奏家杨天娲与张弦率领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的布鲁赫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优美而温暖的旋律，如同北京秋日午后的暖阳，令人迷醉。
下半场，张弦指挥乐团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E小调第二交响曲，采用的是她从新泽西交响乐团带回的尤金·奥曼迪（Eugene Ormandy）版本的改编总谱——一个珍贵而且权威的版本。能感觉到，在演奏的过程中，张弦以她严谨而又富于激情的指挥，强调着作曲家在这部作品中蕴含的向往光明的底色。同时，整个乐团在她的指挥下，也展现出令人瞩目的凝聚力。
（靖洋洋拍摄）
从2015年张弦首次执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起，她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已有多次合作。她看着这个乐团成长，这个乐团也看着她在世界舞台上走得更高、更远。2025年9月19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宣布任命张弦为“首席客座指挥”，显得是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然而，张弦在担任新泽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十年之后，今年又刚刚接任西雅图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的情况下，还接受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首席客座指挥的职位，则显然更有一番深意和深情——这是艺术家回馈故土的一个有效方式。
张弦说，“作为长年奔忙在海外的中国指挥家，我总希望中国能有比肩世界的舞台和不断精进的乐团，而国家大剧院及其乐团十几年来的发展和崛起，满足了我所有的期待和愿望，令我为他们倍感自豪和骄傲。这份任命承载着我们彼此的深厚信任与双向奔赴，也是我们在音乐上理念相合、心灵共鸣的自然结晶。”
作为从改革开放的中国走向世界的指挥家，张弦从不避讳她在中国的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出生于七十年代中国东北的张弦，经历过物质相当匮乏的时期。她的父母在青年时代都因当时社会的动荡而中断了艺术深造，所以，幼年的张弦就被赋予了父母的音乐梦想和希望。身为提琴制作技师的父亲，用木料自制了钢琴的琴身，加上从各处找来的零件，为女儿拼凑了一架钢琴。这架被父亲涂上暗红色油漆的自制钢琴，如今仍立在丹东的张弦父母家中，纪念着她音乐人生最珍贵的起点。
母亲是张弦弹琴的启蒙老师。但张弦六岁时，父母看到女儿显露出众的音乐天赋，就带她去沈阳音乐学院拜师。从那时起，每到周末，张弦就要乘六个小时火车往返沈阳，为了去上一小时的钢琴课，直至她11岁时顺利地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独自离开丹东前往北京求学。
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这座全国最高音乐学府里，张弦度过了她人生最宝贵的青少年时期。超常的音乐天赋，加上超群的勤奋，为她一生的艺术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是，当张弦即将从附中毕业时，她的钢琴主课老师开始为爱徒发愁：这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儿虽然音乐天赋出色，却偏偏不拥有一双职业钢琴家必备的大手，很可能会制约她未来的职业发展。幸而，由于钢琴老师的推荐和指挥系老师的慧眼识才，1991年，张弦顺利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
1992年6月，郑小瑛教授与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部分师生的合影
（后左起）李玉宁、彭鹏、郭维德、 （后 右一）俞峰. （前左起）郭宜眆、张弦、郑小瑛、胡咏言
张弦步入大学的第一年，她的指挥法基础课是由著名指挥家、时任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的郑小瑛亲自教授的。郑小瑛传授给张弦一整套清晰明了、简洁有效的指挥基本技法，也帮助张弦也建立了自己朴素务实的指挥风 格。多年后张弦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经常讲起她第一次拿“指挥棍”的往事：在她跟随郑小瑛教授学习指挥法的那一年里，郑小瑛主要以合唱作品为教材，让学生在篇幅较小而表情丰富多样的音乐作品里，高效地掌握各种指挥法基础。所以，一直都没有让张弦用指挥棍。一年的学习即将结束的那次课是在郑老师家里上的，课后老师留张弦吃饭，笑眯眯地对她说：“接下去好像该让你拿（指挥）棍了啊！你试试。”老师顺手递给张弦一根筷子，张弦就兴奋地挥了起来。那时内心的激动，令她多年之后都无法忘怀。
此后，张弦转到吴灵芬教授班上。吴灵芬曾是郑小瑛的第一个指挥主课学生，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直到现在，吴灵芬还记得，1965年郑小瑛为了给她创造实习机会，让还青涩的她直接参加歌剧《阿依古丽》排练的事情。而时间到了1995年，已经成为指挥教授的吴灵芬应邀在中央歌剧院指挥《费加罗的婚姻》时，也不惜装病，把当时还是大学本科生、却已经具备了指挥实力的张弦推入了中央歌剧院的歌剧乐池，帮她拥有了难得的、人生第一次指挥歌剧演出的经历。
多年后，当郑小瑛教授看到张弦1995年指挥歌剧《费加罗的婚姻》的录像时，仍然感慨地说：“那时她的一招一式，就已经是那么准确、干净，自信而有表现力！”
1995年，张弦指挥歌剧《费加罗的婚姻》
在吴灵芬眼中，张弦是一个超级刻苦和超级高效的学生，“她一分钟都不浪费。”吴灵芬说。为了让张弦更全面地发展，吴灵芬建议张弦去北大旁听外语和艺术史课，张弦往往早上六点就从城内的音乐学院出发，乘公共汽车赶到西郊的北大，保证八点上课不迟到。后来，张弦在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研究生学习期间，意外地得到了来访的美国教授希尔比什（Hilbish）的青睐，于1997年硕士毕业后赴美深造。
美国希尔比什教授（Hilbish）、吴灵芬和她的三个徒弟：娅伦、张弦和程威在郑小瑛家聚餐。
从1998年起，张弦先是在辛辛那提音乐学院攻读博士四年，并成为该学院乐团的音乐总监。2002年，她在“马泽尔·维拉指挥大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同年被任命为纽约爱乐乐团的助理指挥，三年后升为副指挥。又过了三年，她接受了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的聘任，到欧洲发展，后来她又成功地担任意大利米兰威尔第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多年，即使离任后，仍然是该团的荣誉指挥。
2015年，张弦重返美国，受聘成为有近百年历史的新泽西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并赢得了美国众多著名交响乐团的客席指挥邀约。同时，张弦又成为英国BBC威尔士国家交响乐团首席客座指挥，2018年她携该团来中国巡演，获得了巨大成功。她与欧洲的很多著名交响乐团也持续保持着合作关系。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弦的指挥事业日渐辉煌——2023年，张弦指挥的音乐专辑获两项格莱美大奖；2024年初，张弦应邀在大都会歌剧院指挥15场歌剧《蝴蝶夫人》，这是华人指挥家首次登上大都会歌剧院的指挥台；2025年，张弦成为西雅图交响乐团120多年历史上首位女性音乐总监，也成为首位在美国十大乐团中担任音乐总监的华人指挥家……正如中国指挥界的泰斗郑小瑛教授所说：“一直以来作为华人女指挥行列领军人物的张弦，现在已经毋庸置疑地成为在国际乐坛上展现华人指挥和女性指挥影响力的一位标志性人物。”
然而，无论作为指挥、还是作为执掌职业交响乐团的总监，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张弦并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曾有一位记者问张弦：“作为女性，你与男性指挥相比感觉如何？”张弦幽默地说：“我从未当过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作为女性的感受。”
在回顾自己学习指挥的经历时，张弦坦言，最开始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时，她并没有太多思考过自己作为一名女性指挥的问题，因为她所在的班上四名学生中，有三名是女性，而且她有两位女老师——郑小瑛和吴灵芬——作为榜样。张弦说：“当时我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女孩，我并没有觉得女指挥有多么罕见，因为我看到了我的老师们，她们在成功地做着这件事，我就跟着她们学习，我以为这是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然而，二十年之后，我环顾四周才发现，’我是不是唯一在做这件事的女人？’”
作为指挥，排练时需要面对100双眼睛的注视，演出时背后还有2000双或更多的眼睛。所以，站上指挥台需要勇气。张弦的两位老师，郑小瑛和吴灵芬，至今还对张弦初出茅庐时的勇气津津乐道——1995年，当吴灵芬以自己生病为由把本科还未毕业的张弦“扔”进了中央歌剧院的乐池之前，已经要求张弦做好了充分的案头准备，并背下全本歌剧《费加罗的婚姻》，但排练场上，张弦仍然需要面对职业乐团中有些老资格的演奏员不把她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小姑娘放在眼里的傲慢态度。面对表现稀松的乐队，站在指挥台上的张弦急得一跺脚，大喊了一声：“大家都是我的长辈，排练时请认真点好吗？”这才终于压住了场面，使排练正常进行。
意识到女性指挥家所面临的困难，张弦发誓要坚持下去。她的办法是，不断提醒自己：专注于学习技艺，做好眼前的事，而不花太多时间去思考那些无法改变的因素。张弦还说：“我的老师们用非常严格的教学方法指导我，直到今天，我仍然受益于在她们的严格要求下练就的扎实的基本功。现在，我也在尝试帮助年轻指挥，无论性别。但女学生依然很少，所以我需要给她们更多的信心上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