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公元443年，九月，拓跋焘率军前往大漠之南，打算攻打柔然。

九月六日，大军舍弃辎重，兵分四路，以骑兵袭击柔然。

乐安王拓跋范、建宁王拓跋崇，各率十五名将领，出东路；乐平王拓跋丕督统十五名将领，出西路；中路由拓跋焘本人亲自统率；中山王拓跋辰督统十五名将领，作为后援。

拓跋焘到达鹿浑谷（蒙古哈尔和林市北），正好碰上柔然国敕连可汗郁久闾吴提。

太子拓跋晃建议说：

蠕蠕（拓跋焘蔑视柔然，将其名称改为蠕蠕）贼寇没想到我们大军突然到此，我们应该趁他们没有防备，即刻进攻。

尚书令刘絜竭力劝阻，说：

蠕蠕军营中烟尘很大，说明他们人数很多，我们跟他们在平地作战，很可能会被他们包围，不如等各路大军赶到之后再发动猛攻。

太子拓跋晃说：

蠕蠕军营尘土飞扬，必是因为他们突然见到我们大军，士卒惊慌失措到处乱跑所造成的，这个机会不可失去。

拓跋焘将信将疑，没有马上进攻。柔然部众趁机逃遁，拓跋焘追到石水（蒙古色楞格河上游楚鲁特河），没能追上，只好回军。不久，北魏军抓住一名柔然斥候，斥候说：

我们根本没想到魏军会跑到这儿来，因此，看到魏军时，整个儿军营慌作一团，我们大汗率将士向北逃跑，一直跑了六七天没敢停，得知魏军没有追赶，才放缓行军速度。

拓跋焘闻知，颇为后悔，从此以后，每有军国大事，都会与太子拓跋晃商量。

衣赐履说：拓跋晃本年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拓跋焘如果在拓跋晃的年纪，我估计早就冲着柔然大营杀过去了。拓跋焘二十岁那年，攻打大夏首都统万城，冲锋陷阵，马失前蹄，差点儿被夏军捉了活的，紧跟着，带着一小队人，直接冲入统万城，被夏军把城门一关，又差点儿来个瓮中捉鳖。

讲真，如果拓跋晃是主帅，很可能柔然可汗就被捉了活的，但拓跋焘已经三十六了，到了求稳的年纪，没那么二了，要知道，三十六岁，对拓跋皇帝而言，已经是高寿了，他爷爷拓跋珪活到三十九，他爹拓跋嗣，三十二时就死了。

此战未能取得战果，很有可能，在父子之间埋下一记暗雷——年轻的拓跋晃可能发觉，以前他视为神一样的老爹，似乎没那么神了。

琅邪王司马楚之负责督运粮草。北魏镇北将军封沓逃奔柔然，劝说柔然攻打司马楚之，断了魏军的粮草。不久，司马楚之军中有人报告，说是有只毛驴少了一只耳朵，诸将都不知什么缘故。

司马楚之说：

一定是贼军派斥候察探我们虚实，割掉一只驴耳作为证据。贼军即将进犯，我们应该迅速做好准备。

衣赐履说：由此可知，北魏的后勤部队，毛驴是重要的畜力，或许缺粮时，也可充当军粮。

于是，司马楚下令军士砍伐柳树，建造营垒，然后在上面浇水，隆冬时节，营垒周围很快变成一个巨大的溜冰场。不久，柔然军杀到，溜冰技术不过关，来一个摔一个，来两个摔一双，实在没办法，只好撤退。

十一月二十七日，拓跋焘回师途中经过朔方（黄河河套地区），下了一道诏书，以太子拓跋晃协管朝廷政务，统领文武百官（副理万机，总统百揆）。

诏书中还说：

朕的各位功臣，你们已经辛苦很久了，现在应该以各自爵位回府休养。朕会随时请你们入朝，谈论国事，吹吹牛，喝喝酒，总之就是，你们不宜再担任太过辛劳的职位。另外，请有关部门重新推荐贤能俊才，以填补百官岗位。

衣赐履说：这道诏书，即正式以太子拓跋晃监国，“副理万机”，相当于“副皇帝”，呵呵。

拓跋焘为什么突然提高了太子的政治地位，给了他赤足金的权力？《通鉴》给出的解释，当然是拓跋晃在此次军事行动中，显示出了相当的洞见和决断，拓跋焘龙颜大悦，于是决定进一步对他加以历练。

但是，《宋书》中有不同的说法。

《宋书·索虏传》载：

拓跋晃与崔浩、寇谦之关系很差，崔浩、寇谦之二人没少在拓跋焘面前拨弄是非。拓跋晃是信佛的，结交了一个很有道术的和尚，名叫释玄高。拓跋晃让释玄高为自己祈福，释玄高于是开始做法，一做就是七日七夜，一股神秘能量钻入拓跋焘的大脑，促使拓跋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祖父拓跋珪，手持一把刀，对他说，你何故相信谗言，而要害太子呢！拓跋焘从梦中惊醒，于是下诏，宣布今后朝中之事，无论大小，一律先报太子，然后再报朕躬。

我估计司马光大爷认为此事荒诞，就取了《魏书》上的说法。

《宋书》的故事未必为真，但体现出两个重要内容：一是在北魏，佛、道之争层级很高，一边儿是司徒崔浩，一边是太子拓跋晃，双方都在竭力争取拓跋焘；二是崔浩与太子拓跋晃大概是水火不容的，终有图穷匕现的一天。

另，这道诏书最让人诧异的地方，是让功臣们退休回家。我初读此处，脑海中立即跳出一个人来——光武帝刘秀。刘秀平定天下之后，几乎所有功臣，不管到没到退休年龄，全都给朕退休，很多退休“老干部”，其实也就二三十岁。刘秀时不时把大家叫来吃个饭，喝个酒，吹个牛，但就是不给正式岗位。

拓跋焘是不是在向光武致敬，所以让功臣退休？但又不太像，毕竟天下还没有统一，正在用人之际，这个休，退得十分古怪。

《魏书》《北史》，我来来回回查了好几遍，究竟有哪些功臣于本年“以爵归第”？

以爵归第的，一个都没查到。

回京后被诛杀的，倒查到一大堆。

然而，崔浩、穆寿这帮六七十岁的老家伙都还在位，凭什么让功臣们退休？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十二月一日，拓跋焘返回京师平城（山西省大同市）。

公元444年，正月六日，太子拓跋晃开始总管朝政。拓跋焘任命侍中、中书监穆寿，司徒崔浩，侍中张黎、古弼，辅佐拓跋晃裁决日常政务。凡上书给太子时，都自称“臣”，用“臣”的礼仪。

衣赐履说：太子监国，正式启动。

二月六日，中山王拓跋辰、内都坐大官薛辩、尚书奚眷等八名将领，被指控攻打柔然时，没能按时到达会师地点，绑赴平城南郊，全部斩首。

衣赐履说：有点儿意思了哈。

找个茬子先。《魏书·薛辩传》载，薛辩的儿子薛谨，于公元440年被征入朝廷，做内都坐大官；公元444年，做都将，跟着皇上征讨柔然，因为误了会师日期，与中山王拓跋辰等人一道，在平城南郊斩首。

也即是说，被斩的不是薛辩，而是薛辩的儿子薛谨。

胡三省注说，北魏设置中都大官、外都大官、都坐大官，都掌管断狱，被称为三都。

拓跋焘因为这些人误了日期，一下子杀了八个，甚至包括一个王爷！

什么情况？

这就不得不提尚书令刘絜了。

刘絜长期主管朝廷机要事务，深受拓跋焘信任。史称，刘絜因了拓跋焘的宠信，逐渐开始独断专行，拓跋焘发现，刘絜这老小子有点翘尾巴诶，对他就有些厌恶。

这次征讨柔然之前，刘絜反对，他说：

蠕蠕经常迁徙，没有固定居处，我们上次出兵就劳而无功。依我看，我们应该狠抓农业生产，多屯粮草，等蠕蠕来攻再收拾他们。

衣赐履说：公元438年，七月，拓跋焘征柔然，没能找到，回军时，漠北大旱，没有水草，士卒和战马都死了不少。

司徒崔浩则坚决支持拓跋焘北征。

建议没有被采纳，刘絜很是羞愧，就琢磨着让北魏军队吃败仗。拓跋焘与各位将领约定在鹿浑谷会师的日期，刘絜假传诏令，推迟了会师日期。因此，拓跋焘到达鹿浑谷已经六天，其他将领都没到达，搞得柔然敕连可汗跑掉了。北魏大军回师，途经沙漠，粮食吃尽，将士颇死了不少。

刘絜又派人在军营中煽阴风点鬼火，搞得军心惊扰。刘絜趁机劝拓跋焘抛下大军，先行轻装回京。

拓跋焘没有采纳。

刘絜便把矛头指向崔浩，指控崔浩一力主张出师，现在出师无功，崔浩应该承担罪责。

拓跋焘说，将领们耽误了会师日期，我自己遇上贼兵而没有攻打，崔浩有什么罪过！

崔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刘絜假传诏令的事儿，立即向拓跋焘报告，拓跋焘大怒，行至五原（内蒙古包头市），下令囚禁刘絜。

衣赐履说：总体上感到，这个刘絜，胆子也太大了！

史称，拓跋焘北征时，刘絜暗中对亲信说，如果皇上回不来了，我就拥立乐平王拓跋丕做皇帝。

刘絜听说尚书右丞张嵩家藏有图谶，就问张嵩：

刘氏应该称王，承继大业，有没有我的姓名（刘氏应王，继国家后，我审有名姓否）？

张嵩说，有姓氏，但没有名字。

拓跋焘听说此事，命有关部门严加追查，果然从张嵩家中搜出了那本谶书。七扯八扯的，又把南康公狄邻给扯出来了。刘絜、张嵩和狄邻，都被诛灭三族，一共处死一百余人。

刘絜位高权重，作威作福，阿附他的就升官，忤逆他的就罢黜，朝廷干部，没有不害怕他的。将军们出征回来，抢掠的各种财物，都要献给刘絜一份儿。抄刘絜家时，财产巨万。拓跋焘每次谈起此事，都恨得咬牙切齿。

二月八日，乐平王拓跋丕忧虑而死。

衣赐履说：史书中“以忧卒”“以忧死”之类的说法，基本上不是赐死，就是自杀。

当初，拓跋焘曾在平城之南建造白台，高达二十丈。拓跋丕有一次梦见自己登上了白台，四处望去，不见人影。

拓跋丕让术士董道秀占卜此事。

董道秀占卜过后，说，大吉。

拓跋丕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面露喜色。

事情泄露，拓跋丕“以忧死”，董道秀被弃市。

机关干部高允听说之后，说：

董道秀应该对乐平王说，《易经》中说“亢龙有悔”，高到极点就是“亢”，高而无民，不是好兆头。如果这样，则乐平王平安无事，董道秀也能保全性命。如今董道秀反其道而行之，想要活命不是太难了吗！

衣赐履说：我们问两个朴素的问题：

问题一，刘絜假传诏令推迟会师时间，这个事儿，显然是盖不住的，他怎么敢？

问题二，中山王拓跋辰等八将误了会师日期，是因为刘絜假传诏令，拓跋焘凭什么诛杀他们？

坦率地讲，当我看到刘絜因为拓跋焘拒绝了他的建议而执意北征，他就打算破坏这次军事行动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史书可能在黑刘絜。但当我看到刘絜向张嵩询问图谶之事，以及拓跋丕请人占梦时，便有些释然了。

这个事儿，不是不可能。

图谶和占卜的具体内容，或许不真，但这两件事本身，足以促成刘絜和拓跋丕的联合——事成之后，拓跋丕当皇帝，刘絜封王。

《魏书·刘絜传》载，（刘絜）长乐信都人也，祖父生，颇解卜筮，云云。史书没有明确刘絜是否汉人，但他的祖父“颇解卜筮”，而精通这门高深学问的人，只能是汉人士大夫。刘絜家传这门儿学问，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他应该是汉人；

第二，他相信占卜、图谶之类的神秘事物。

刘絜是个有政治理想的人，即使做不了一国之君，封个王也是好的，因此，他才会问张嵩说，刘氏应王，继国家后，我审有名姓否？

张嵩说，有姓而无名。

而北魏一般是不给汉人封王的（司马家皇族不在此列），崔浩那么大的能耐，那么大的功劳，那么受拓跋焘待见，也不过封公而已。那么，如果要实现封王梦，刘絜只能兵行险着。

我们大胆推测一下，刘絜和拓跋丕可能已经建立政治同盟，制订了谋杀拓跋焘的计划，然而，拓跋焘突然要北伐柔然，刘絜当然强烈反对，反对无效，那就修订计划，假传诏令，破坏北伐行动，造成劳民伤财又无功而反的局面，以期降低拓跋焘的威望。

回师时，刘絜又在军营制造事端，惊扰军心，力劝拓跋焘轻装回京——只要拓跋焘采纳，从军营到京师，有一万个机会弄死拓跋焘。

然而，拓跋焘不肯走，此计泡汤。

到了朔方，拓跋焘突然下诏，以太子拓跋晃监国，同时，命各位功臣退休！

我请问，这一仗什么功劳都没有，哪来的功臣？如果是因为以前立有大功，那等回京师再让他们退休，不行吗？

我想可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拓跋焘此时应该已经掌握了刘絜谋反的有关信息，就在出征的将领之中，有刘絜的“同志”。

拓跋焘当机立断，让所有功臣退休，不管参与没参与谋反的，一律退休，待遇参照光武帝刘秀的功臣，真正目的则是采取和缓手段，夺了参与者的兵权，防止他们狗急跳墙，在回京路上发难。等朕回到京师，看朕不收拾死你们！

行至五原，兵权大概顺利收回了，立即收捕刘絜，严加拷问。

拓跋焘回到京师，诛杀中山王拓跋辰、内都坐大官薛谨、尚书奚眷等八名将领，逼拓跋丕自杀——注意，谋反这种事儿，应该是诛族的，但这些人只是以“失期”而诛杀，拓跋丕则“以忧死”，应该是拓跋焘想淡化谋反的影响。

但是，刘絜、张嵩和狄邻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哥儿仨全部诛族，谋反的锅，让他们背。

此次北征，拓跋家的王爷，参加的有三人，拓跋丕、拓跋辰、拓跋范，其中，两人因谋反而死。

别急，还有。

《魏书·拓跋范传》载，刘絜打算谋逆的事儿，拓跋范听说了，但并没有告发；公元447年，“事发，因疾暴薨”。

哈，仨王爷全都有份儿！

拓跋丕、拓跋范，都是拓跋焘的亲弟弟，都有大功，都有威望，都对皇权有威胁。

这就又给这场谋反，蒙上了一层拓跋焘为给儿子清场子而诛杀兄弟的色彩，换句话说，或许这场诛杀，不过是一场钓鱼执法，呵呵。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琢磨。

【心情愉悦的拓跋焘】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