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华 玉峰 超平
编者按：2015年6月13日18时09分，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著名教育家、原华中工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朱九思同志因病医治无效在附属协和医院逝世，享年100岁。今天是朱九思老校长逝世十周年，特发一组纪念文章以示怀念。
一九六十年代初的华中工学院校园里，一排排新栽的树苗在春风中摇曳。那时，我们这些“老五届”大学生——1961年至1965年入学，1966年至1970年毕业的学子——或许未曾想到，这些树苗会长成参天大树，更未曾想到，那位带领我们栽树的校长，会在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栽下更为壮观的森林。、
朱九思老校长自评“一生做过两件半事”：开我国办“理、工、文、管”综合性大学的先河；超常规为学校广揽人才；建成一所森林大学。这谦逊的总结背后，是一位教育家波澜壮阔的办学实践。当我们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学生聚首回忆，才愈发明白这三件事对中国高等教育的深远意义。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高校普遍奉行苏联模式，学科设置高度专门化。朱九思校长却以非凡的胆识提出“理、工、文、管”相结合的办学理念。记得他常对我们说：“工程师不能只会计算，还要懂得美，懂得管理，懂得人文关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思想何其超前！我们这些学生有幸成为这一理念的首批受益者——工科生必修文学课程，文科生要懂基础科学原理。正是这种跨界培养，让我们在毕业后能够适应各种复杂工作环境，成为“一专多能”的国家建设者。
1987暑假 朱九思院长在文科工作会议上【超平摄】
1999年10月1日下午，朱九思老院长在新图书馆前亲切接见了无线电与自动控制系1964级毕业30年的返校同学。老院长动情地说：“当年你们毕业时，我想送送都不可能啊！”【超平摄】
朱校长“广揽人才”的故事，至今仍在我们中间口耳相传。在那个知识分子处境艰难的时期，他冒着政治风险，从全国各地网罗了大批优秀教师。记得他曾将一批在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劳动的清华大学等学校的教师引进到华工；亲自赴上海，三顾茅庐请来一位机械工程专家；为引进一位物理学家，他安排其全家人的工作和住房。这些教师后来都成为各学科的领军人物。朱校长常说：“大学之大，不在大楼，而在大师。”他深谙办学的本质，知道没有一流的教师，就培养不出一流的学生。我们这些学生虽未必个个成才，但都曾受教于这些名师门下，那种严谨治学的态度、追求真理的精神，已融入我们的血脉。
而“森林大学”的构想，更体现了朱校长的教育哲学。他带领师生亲手栽种数十万株树木，不仅是为了美化校园，更是将环境育人理念付诸实践。他说：“学生在森林中读书，心胸自然开阔，思维自然活跃。”当年的树苗如今已成浓荫，夏日漫步校园，树影婆娑，书香与草木芬芳交织，这是何等美妙的教育场景！我们这些老学生回忆起来，总难忘在那绿荫下读书讨论的青春岁月，那些树木见证了我们思想的成长。
1981朱九思院长在接见外宾前抽空审阅文件【超平摄】
正如1963级学友邹桂章在《华中科技大学2025年植树节活动暨橄榄树捐赠仪式》上所说“老五屆华工人特别怀念和感恩朱九思老校长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导，九思校长绿化校园孜孜不倦的精神，给我们深深留下绿化校园的情结，这次在此种下200棵橄榄树，也是这情结的驱使。”
朱九思老院长在1989年【超平摄】
作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一代，我们在华中工学院接受的不仅是知识传授，更是完整的人格塑造。清晨的广播体操，下午的体育锻炼，周末的义务劳动，还有严格的学习纪律——这些看似平常的校园生活，培养了我们终身受用的良好习惯。朱校长倡导的“又红又专”不是口号，而是落实到课程设置、作息安排、考评制度中的具体实践。我们这代人毕业后奔赴祖国各地，无论顺境逆境，都能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这不能不归功于母校打下的坚实基础。
老五届是亲历“文革”的一代人。这代人有责任为历史留下亲历的这一特殊阶段的史记，供当代人与后代人研究与反思，以从中吸取深刻的历史教训。
近年来，原华中工学院的老五届大学生与当年的老师、领导或其子女合力完成了140万字的《华中工学院文革纪实》并出版，九思校长的长子和查谦老院长的孙子都参加了这一工作。这部巨著记录了一段特殊历史时期的大学教育图景。在编撰过程中，我们反复回味朱校长的办学思想，愈发感到其前瞻性和生命力。书中记载的不仅是往事，更是一种教育精神——敢于创新、脚踏实地、以人为本、放眼长远。当我们将这部心血之作捧在手中时，仿佛又见到老校长欣慰的笑容。
《华中工学院文革纪实》（超平摄）
教育家梅贻琦曾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朱九思校长以其办学实践丰富了这一理念：大学不仅要有大师，还要有大气——广阔的学术视野，包容的学科胸怀，长远的育人眼光。他栽下的“森林”早已枝繁叶茂，荫庇无数学子；他开创的办学道路，至今仍在指引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方向。
值此朱九思老校长逝世十周年之际，我们这些“老五届”学子，虽已年逾古稀，仍愿以这部《华中工学院文革纪实》告慰恩师在天之灵：您栽种的树木已成栋梁，您培育的学生未负期望，您开创的事业后继有人。那片森林中的大学，永远是我们精神的家园。
《森林大学礼赞》—— 敬怀朱九思老校长
十万青松荫学宫，九思手植郁苍穹。
文理融通新气象，梧桐栖凤聚群雄。
汗珠曾化春霖落，书声摇落晓星空。
门生鹤发立宵风，心瓣焚香寄碧穹。
百廿宏篇镌史册，可酬云外鹤鸣翁？
林涛翻作弦歌涌，尽是先生未竟衷。
仰首东湖星斗璨，浩然正气贯长虹。
愿这首小诗能伴随这篇纪念文章，共同献礼于这位伟大的教育家。
怀念我的父亲——朱九思
粽叶飘香的端午，本是纪念屈原、阖家团圆的日子。然而于我，这个时节总萦绕着更深沉的思念——再有几日，便是父亲朱九思先生辞世十周年的忌日。此刻，思念如潮水般奔涌，不仅是对父亲的深切缅怀，亦是对母亲的无限追忆。唯愿天国的双亲，今日也能嗅到这人间粽香，共享彼岸的天伦。
绿荫永驻：永恒的“前人栽树”
父亲离去不久，我在网上偶然读到一篇悼念他的短文。开篇那句“留下了一片绿色，那个栽树的人走了”，瞬间击中了我尚未愈合的心，泪水潸然而下，久久不能自已。此后的十年间，每当有机会回到华工（华中科技大学），我必定抽时间，独自在那熟悉的林荫道上漫步。有一次，还特意约上华工附中的几位老同学，一同登上郁郁葱葱的喻家山。行走在校园浓密的法国梧桐树荫下，沉浸式地体会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深意与那份无言的心灵慰藉。那句催人泪下的话语，也总在此时悄然萦绕心头。如今，发达的互联网常将“森林大学”的盎然绿意推至眼前：绿道上人们惬意徜徉的身影；央视纪录片《大道同行 校史里的中国》中，父亲那被誉为“半件事”的伟业——植树造林。我从未错过这些画面。这满目葱茏，正是父亲三十年如一日的执着坚守，为华工、为武汉、为子孙后代留下的最可触摸、最富生机的绿色遗产。每一片婆娑的树叶，仿佛都在诉说着他非凡的远见与坚韧的意志。
朱九思老校长
晚霞生辉：从校长到教授的华丽转身
去年初春（2024年），我拜会了父亲的一位忘年交——一位知名大学的老教授。言谈间，他提及父亲当年那段往事，语带痛惜：“那场风波，让你的父亲失去了太多太多……”作为儿子，彼时我也曾深深为父亲感到遗憾。即便他已卸任领导职务，若无那场意外变故，我坚信他定能为学校的发展贡献更多的智慧与力量。然而，父亲的选择虽出人意料，细思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毅然转身，坚定地走向了高等教育的讲台。自1985年起，他以一名普通教授的身份，全身心投入教学与研究工作，直至2002年。他曾亲口告诉我，若非备课授课、查阅文献等耗费心力过巨，体力难支，他仍愿在讲台上继续耕耘。他指导的九名博士生，都曾是我家聚会的常客。每每看到父母与他们围坐一堂，其乐融融，宛如一个温馨的大家庭。父亲如同慈爱的家长，总有说不完的话，神情舒展，侃侃而谈。我们全家都深信，父亲晚年投身教学一线，是他人生中最明智的选择。这份工作不仅温柔地陪伴着他从容步入晚年，更完美地成就了他从大学校长到育人教授的华丽转身。他以实际行动诠释：退休并非生命的终点，而是开启崭新篇章的起点。直至晚年，父亲对教育的执着实践，愈发彰显了他作为一位真正教育大家的深厚底蕴与卓然风骨。
守护江城：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2013年，父亲荣膺武汉大学第七届杰出校友。武大是他的母校，是他革命思想启蒙与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地方。他对母校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曾对前来探望的武汉大学领导动情坦言：“我是武汉大学校友，一生真正的求学经历是在武汉大学……武汉大学是我永远的母校。”
然而，在世纪之交席卷全国的高校合并浪潮中，面对纷繁复杂的局面和各种现实考量，父亲却成为了将华中理工大学并入武汉大学方案的最坚定“反对者”。据我所知，他不仅直接上书多位中央领导，详尽陈述反对理由，更联合裘法祖院士等学界耆宿，共同发声，扩大影响。最终，在父亲、裘法祖院士，以及杨叔子院士、熊有伦院士、崔昆院士、张永传院士等前辈以及华工、同济两校广大教职员工的共同努力下，教育部重新审视并调整了合并方案。2000年5月，由原华中理工大学、同济医科大学、武汉城市建设学院合并组建的华中科技大学正式诞生！这一结果意义重大：武汉因此得以保留一所独立的顶尖学府（“985工程”重点高校）。华科大与武大“同城双星”的格局就此形成，二者相互促进，良性竞争，无论对国家高等教育布局、对武汉的城市发展，还是对两校自身的学术进步，都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积极影响。有目共睹，合并后的华中科技大学在短短二十五年间奋楫争先，发展蒸蒸日上，硕果累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今日华科大的辉煌成就，雄辩地证明了当年父亲朱九思、裘法祖院士以及所有为促成今日之局而奔走呼号、不懈奋斗的人们，其远见卓识与历史功绩，绝不应被时光湮没。
行文至此，我想借父亲口述史《谋与敢》结语中的一段话，作为这篇怀念文字的尾声：“朱九思先生从进入大学开始，一辈子没有离开，也不愿意离开他心爱的大学，一生沉醉于高等教育的实践探索和理论研究，把爱教育，爱华工融入了自己的血液直至天堂。” ——摘自《谋与敢 朱九思口述史》
父亲，您对华中科技大学、对中国高等教育那份深沉炽热的爱，早已化作喻家山下不老的绿荫与永恒的精神丰碑，永远滋养着后来者，生生不息。
朱毅（朱大庆） 2025年5月31日 端午 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