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喜欢阅读和写作的朗风习习,每周带你们拆解一篇古文来学习写作。
今天带领大家拆解的古文是《报孙会宗书》。
这篇《报孙会宗书》是古代书信体散文的典范。
什么是书信体散文呢?
在唐代以前,“书”和“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古代“书”指写在书帛上,有“书写”的意思,是动词,也指装订成册的著作,是名词。
而“信”,唐代以前是指送信的人,有“使者”的意思,是后来慢慢才发展成为了“书信”这样一种文体形式。
中国古代的书信包括四种类型,国书、诏、奏、尺牍。
四种公文中,国书、诏、奏属于政府公文,是国家颁发的公开性文体,具有公文性质,而“尺牍”这类文体纯属个人之间来往的书信。
古人写信,多有题目,说明是写给谁的信,信题多为“报……书”“答……书”“与……书”“上……书”“寄……书”等。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认为,最早的书信出现在春秋时期,“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牍。”
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各诸侯争霸,有许多纵横谋士和说客穿梭于各国参与政治斗争,于是涌现出了大量书信。
这个时期的书信具有强烈的思辩色彩,比如《乐毅报燕惠王书》和《与春申君书》等。
这类作品不属于私人信件往来,传达对象而是诸侯。
到了两汉时期,书信作品范围比以前更广泛,出现了爱情、戒子、交友或者荐举等内容。
而且,书信风格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以前注重内容的“实用性”,而现在则开始注重内容的“审美性”,增添了议论、抒情、叙事等手法。
比如《报任安书》,司马迁将积累了多年的愤懑,用激愤的语气倾吐了自己隐忍苟活的理由,其书写风格影响了整个古代书信体散文的创作,后世称它为“书信散文之首,千古压卷之作”。
而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后来写了这篇《报孙会宗书》,信中言辞锋芒毕露,锐气逼人。
吴楚材吴调侯两人将它选入《古文观止》时说:
“恽,大史公外孙,其报会宗书,宛然外祖答任安书风致”。
意思是说杨恽的这封信在风格上,与他外公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相似。
接下来我们一起来看一看这篇《报孙会宗书》。
首先来了解一下这篇文章的时代背景:
一,时代背景
这篇文章的作者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父亲杨敞曾是大将军霍光的慕僚。
此时正是西汉王朝第十位皇帝刘询的时代,史称“汉宣帝”。
汉宣帝刘询原名刘病已,幼年曾因遭受巫蛊之祸而生长于民间。后由大将军霍光拥立他为帝,才改名刘询。
汉宣帝统治时期,他对内“以霸王道杂之”,整顿吏治,强化皇权,对外允许呼韩邪单于归顺汉朝,消除了匈奴对汉朝的威胁,使当时的国力达到了极盛,史称“孝宣之治”。
杨恽的父亲杨敞,那时候正深得霍光欣赏,历任军司马、大司农、丞相之职,后又获封安平侯。
后来还参与霍光组织政变,废除皇帝刘贺,拥立汉宣帝即位有功,汉宣帝赏其爵位今后可以世袭罔替。
汉宣帝即位一个多月后,杨敞便病逝,其爵位由长子杨忠继承安平侯爵位,并加封杨忠食邑三千五百户。
与父亲杨敞“胆小怕事”的性格恰恰相反,杨恽却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怕”的性格。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却又不是简单的重复”,杨恽的父亲杨敞,当初是因为参与霍光组织政变而荫及子孙。
而此时在宫中任职的杨恽,却又是因为向宣帝告密霍光子孙谋反,令汉宣帝成功清除霍氏势力,正式亲政而有功,获封“平通候”,迁中郎将。公元前61年,又升任“光禄勋”。
光禄勋,主要掌管宫殿门户宿卫及侍从礼仪,并负责选拔官吏,位列九卿之一。
也正是因为杨恽在朝中地位日渐显赫,又加上此时朝政清明,于是他便将外祖父司马迁的著作《史记》开始公开传布。
据《汉书 ·杨恽传》记载:
“恽居殿中,廉洁无私,郎官称公平。然恽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由是多怨于朝廷,与太仆戴长乐相失,卒以是败。”
杨恽身居殿中郎官要职,为人廉洁无私,同僚都称赞他办事公正。
但是,他身上却有许多坏毛病,不仅喜欢过分夸耀自己的政绩,而且性情刻薄狠毒,喜欢揭露别人的隐私。
如果同僚中若有违背他心意的人,他便必定设法陷害对方。
所以,杨恽在朝廷中树敌众多,更与太仆戴长乐结怨,最终因这些矛盾遭人构陷而失势。
戴长乐是谁?
他是汉宣帝刘询在民间时的旧交,汉宣帝继位以后他也跟着当了官。后来也因帮助宣帝清除霍光势力,巩固皇权有功官至太仆。
“太仆”官职显赫,主要掌管皇室车马及马政事务,还兼管官府的畜牧业。
与杨恽的光禄勋职位一样位列九卿之一。
杨恽“以其能高人”,十分自负,常常自恃才能高于他人,所以当然看不起戴长乐这个“暴发户”,两人便开始互相看不惯对方。
公前57年,杨恽与戴长乐因相互告发不端行径,被汉宣帝同时免为庶人。
以上就是作者写这篇文章时的时代背景。
接下来我们一起来看看,作者为什么要写这封信。
二,作者为什么会收到孙会宗的信
原文: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这一段是《报孙会宗书》的引子,主要介绍杨悍被免职,归家“以财自娱”,好友孙会宗致书劝诫。
文章首先介绍杨恽“失爵位家居”,失去爵位后便闲居家中。
杨恽是“弘农华阴”人,古代华阴是属于弘农郡。
弘农郡为汉武帝设置,郡治在秦国名关函谷关,县名叫“弘农”,即今天“河南省灵宝市”。
所以,后来便将从弘农华阴之地发祥的豪门贵族“杨氏”,称之为“弘农杨氏”,杨恽的父亲杨敞,被尊为弘农杨氏第一世祖。
隋朝开国皇帝杨坚也出自于豪族弘农杨氏。
杨恽回到了祖籍之地华阴县,便开始“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
“治产业”:“治”是经营、管理的意思。“产业”指私人财产,比如田地、房屋、作坊等。
“起室宅”:“起”指建造、建立。“室宅”指房舍住宅。
“以财自娱”:指通过钱财来自我娱乐或消遣,也指人通过财富满足个人生活或精神需求。
一个“治”,一个“起”,一个“娱”则可以看出,杨恽是十分富有的,他有私人财产可以打理,还有钱建造房屋。
别人赚钱是用来养家糊口的,他赚钱却是一种“自我娱乐”。
据《汉书·杨恽传》记载:
“初,惲受父财五百万,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后母无子,财亦数百万,死皆子惲,惲尽复分后母昆弟。再受訾千余万,皆以分施。其轻财好义如此。”
当初,杨恽的哥哥杨忠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接受了父亲的钱财五百万。等到他被封为平通侯的时候,他就把钱财全部分给了同宗族的人。
后来他的继母因为没有儿子,留下钱财几百万,死后也都留给了杨恽,杨恽没要,又把财产全部分给了他继母的兄弟。
杨恽两次共继承钱财一千多万,却又统统拿出来分给了别人,说明他是一个轻财好义的人。
从这里我们看出,杨恽本不爱财,回乡后却又不得不“治产业”“以财自娱”,表面上看起来是他在“享乐”, 实际上是为政治失意后的精神麻痹。
这样一来,也为后面招致杀身之祸埋下了伏笔。因为,当权者是希望被贬的大臣扮演一个“可怜”的角色,而杨恽因心中却包含了怨恨,他偏不按当权者的想法来做。
为此,“岁余,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
“知略士”:“知”通“智”,指有智慧谋略的士人,也指具备卓越智慧与谋略的士大夫阶层。
杨恽的朋友孙会宗听说了杨恽的近况以后,便写了一封信给他,对他进行劝诫。
孙会宗是西汉时期西河人,此时他刚升迁为安定太守。
安定郡属凉州,治所位于高平县,即现在的宁夏固原市,孙红宗是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
孙会宗信中说了什么呢?
“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
“为言”:指“与之说话或交谈”的意思。
“阖门惶惧”:闭门不出,终日惶恐。
“不当”:指不应该、不应当。
“通宾客”:“通”指顺畅、流利,“宾客”指来访的客人或需要接待的对象。“通宾客”指善于待客接物、与人顺畅沟通,常用于形容待客能力突出或社交能力强的特质。这里指结交宾客。
“有称誉”:“有”表示“多”的意思,有许多别人的赞誉。
孙会宗写信来劝杨恽,作为一名被免职的大臣来说,不能太高调了,而应当“为可怜之意”,要刻意示弱,装“可怜”,以博取同情。
这是当时儒家的规范,是权力威慑之下臣子的生存策略,也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
可是,杨恽他听得进去孙会宗的好言相劝吗?
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
“恽宰相子”:汉昭帝时杨恽的父亲是宰相。
汉代时期,“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称三公。
杨恽为“三公”之子,从小身份就不一般。
“少显朝廷”:杨恽20多岁就在宫中担任郎官一职。后又因揭发霍氏谋反封为“平通侯”,迁中郎将。年轻时就名扬朝廷。
“一朝暗昧”:“一朝”:突然有一天。“暗昧”指幽暗不明,喻指蒙冤而失势。
“语言见废”:指因语言不敬或失礼导致被罢免或废黜官职。
“内怀不服”:指内心存在不满或反抗的情绪,通常用于描述对某种安排或现状的内心十分抵触的态度的。
杨恽原是丞相的儿子,年轻时就名扬朝廷,就因为嘴太碎,便因言语不敬而被罢官免职,心里本来就一直不服气。
所以,收到孙会宗的信以后,立即“报会宗书曰”,写了封回信给孙会宗。
末句“内怀不服”为后文《报孙会宗书》的激烈辩驳埋下了伏笔。
这就是杨恽写这封信的原因。
既然杨恽对孙会宗的劝诫不服,那么,他肯定就会替自己申明辩白。
接下来我们再看一看,杨恽是如何替自己辩白的。
三,作者解释为什么要回信给孙会宗
原文: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馀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这一段主要夸耀家世的显赫,和自己身居要职的仕途生涯,以及被谤免职的不幸变故。
主要有以下几层意思:
1.假意认罪: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
“材朽”指才能平庸,杨恽以此暗示自己不具备治国理政的能力;“行秽”指品行不端,暗指自己放荡不羁的行为。他通过这种自嘲,回应孙会宗对其“贪恋权势”的指责,强调自己因才德不足而难以胜任官职,实则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反叛。
“文”指文采。“质”指朴实的本质等内在修养。反映实际才能或德行。“底”通“至”,指达到某种高度或境界。指“文质无所底”指文采和人品没有成就,属于自谦之辞。
这一句是杨恽对自身行为的自嘲,明明二十多岁就名扬朝廷,他却贬低自己“才能平庸、品行不端”。
这种贵族式自嘲,就好比“亿万富翁哭穷”,里面不仅藏着对朝廷定他罪行的讽刺,同时,其卑微的措辞中,又蕴含着他“内怀不服”的孤傲之气。
2.归因父荫:幸赖先人馀业,得备宿卫。
“先人”指其祖先,“馀业”指先辈留下的功绩或事业。“宿卫”指古代皇宫中的侍卫职务,负责守卫皇宫安全。“备”指备位、充数,自谦之词。“宿卫”指在宫中值宿,担任待卫。“备宿卫”即充当此职,但杨恽自谦才德不足,认为此职位与自身能力不匹配。
意思是“幸亏依靠先辈留下的功业,得以充当宫廷侍卫的职务”。
表面上称颂皇上以先辈的功业而让使他有幸获得了侍卫的官职,实际上是抱怨朝廷无情和刻薄寡恩。
3.功罪归因: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时变”指时局变化,这里指告发霍光后代谋反而封侯之事。
“遭遇时变”则是指因时局变化或特殊事件引发的人生机遇。杨恽因汉宣帝时期政治变革获得官职,但因性格和处世方式最终导致家族衰败。
“以获爵位”指通过某种机遇获得官职或地位。
这一句话的意思是,遇到时局变化,凭借机遇获得了官爵。
“终非其任”:指杨恽认为自身能力不足以承担官职,强调自身能力与职位不匹配。
“卒与祸会”:最终因这种不匹配导致灾祸降临,即因无法胜任官职而引发祸患。
这里又通过贬低自身的贡献来抗议他所受到的遭遇,其实又是反讽。
暗讽皇权翻云覆雨,其功罪皆由帝王心术操纵,凸显皇权定罪的荒谬性。
以上作者运用的是一种“倒反修辞手法”,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跟他心中所要的表达意思是相反的。
“倒反修辞手法”是通过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以与本意相反的表述传递深层含义的语言表达方式,是用来增强讽刺、幽默等情感效果的。
4.感恩对方: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足下”是敬辞,古代下级称上级或同辈相你都用“足下”。
“愚蒙”:愚昧无知,是自谦用语。
“教督”:教导指正。
“殷勤”:恳切的情意。
整句话的意思是:您哀怜我的愚昧无知,写信来教导指正我的错误,情意殷切深厚。
其实这一句也是作者假意感恩,礼仪性捧杀,一句客套话而已。
“甚厚”实为伏笔,为后文批判蓄势。
4.指责对方: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
这一句话是全篇的中心主旨,一个“恨”字又成为全篇的文眼。
“不深惟其终始”:“深惟”指深思。整句指未能全面考虑事情的起始与结局。
“猥随俗之毁誉”:“猥”是副词,指随便、轻易。“毁誉”指毁谤和称赞。整句指随同世俗的评价而改变立场。
这句话的意思是:可是我很遗憾的是,您未深入思考事情的始终,却轻易听信附和流俗人对我的毁誉。
这一句杨恽认为孙会宗的劝诫忽略了事情的本质,仅从表面现象出发,未能理解自己行为的深层动机。
一个“恨”字责备孙会宗不能实事求是地深入思考事情始末,只一味随波逐流,听信世俗的议论。
将上前面礼仪性的致谢突转为“然窃恨”,暗讽孙会宗规劝本质是依附主流的庸俗之辈。
5.要求对方听自己辩解: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
“鄙陋”:指粗俗浅薄。
“逆指”:“指”同“旨”,指违背孙会宗来信之意。
“文过”:“文”是掩饰,掩饰过错的意思。这里“文”是动词,所以,有极少数的地方读为“wèn”但这个读音没有被现代汉语规范所采纳所。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我想向您陈说自己鄙俗浅陋的心里话,又怕违拗您的旨意,而被认为是掩饰自己的错误。
“默而息乎”:默不作声吧。“默”,不说话;“息”,歇止、停止;乎,语气词“吧”。
“各言尔志”:各人说说你们的志向。
“各言尔志”出自于《论语》: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各言尔志”与后面“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呼应。
“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这句话的意思是:
要是保持沉默不说吧,又恐怕违反了孔子’各言尔志’的教导。
6.点明了回信的目的: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最后一句为后面的论述作了铺垫。
意思是:因此我斗胆略述自己的愚钝想法,希望您能体察其中深意。
此处一个“敢”字体现了作者坦荡的态度。
“略陈”表示简明陈述,而非隐瞒或夸大。
“唯”,希望。“察”,体察、理解,“焉”是语气词,表示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心意。
这一段作者先简述自己被免官的经过,并表明回信的目的。
段落中,又连用好几个四字句,使语调短促,与长句搭配其中,使语句读来错落有致,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不平之气。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看,杨恽是如何围绕“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来展开论述的。
四,叙述家族由盛到衰得到别人的讥议
原文:“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私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上一段,杨恽责怪孙会宗没有深入思考事情的始终,轻易就听信附和那些流俗之人对他进行毁誉般的指责。
这一段自“恽家方隆盛时”以下,则都是杨恽围绕“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展开论述,向孙会宗解释“其终始”。
1.首先回忆家族鼎盛时期: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
“朱轮”是古代车舆制度中等级的象征,只有王侯显贵所乘的车辆才能配备朱红色漆轮。
汉代时期,只有公卿列侯和俸禄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乘坐,官职至少是郡太守级别以上。
“列卿”:九卿之一的官。杨恽当时是九卿之一的“光禄勋”。
“通侯”:秦汉时期最高爵位为“彻侯”。刘姓子弟封侯者称“诸侯”,异姓功臣封侯称“彻侯”。后因避讳汉武帝刘彻名讳而更名为“通侯”或“列侯”。
“从官”:皇帝的侍从官。
“总领从官”:杨恽担任光禄勋时,统领所有侍从官。
“与闻政事”:参与并得知朝中施行的政事。
杨恽说:我家正当兴旺的时候,乘坐朱轮车的就有十几个人。我位列九卿,爵位是通侯,统领皇帝所有的侍从官,参与国家政事。
首先从杨氏家族“隆盛”时期说起,是为了很好的与下文“横被口语”之后,“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形成鲜明的对比,暗示“伴君如伴虎”的朝夕之变。
这种“盛衰”对比手法,是一种先扬后抑的手法,将作者的情感衬托得更委屈,更愤慨。
王夫子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种反衬手法可以加倍强化情感的表达。
2.作者批判自己“窃位素餐”
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
“建明”:建白,指对国家政事有所陈述和建议。
“陪辅”:辅助。
“负”:遭受、蒙受。
“窃位”:窃取官位而不尽职。
“素餐”:指无功受禄或不劳而食。
“窃位素餐”与“尸位素餐”意思差不多,指空占着职位,什么事也不做,白吃闲饭,后来也用作谦词,表示未尽职守。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我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有所建树,来宣扬德政教化,又不能和同僚们同心协力,辅佐朝廷,补救考虑不周的地方,已经身负窃踞官位白吃俸禄的指责很久了。
这几句作者运用了否定词“不能……又不能”来否定自己,其实跟前面“恽材朽行秽,文质元所底”一样,看上去,作者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成,其实字里行间处处透露着不服气。
这种写作方法是“正话反说”的笔法,可以更加凸显出作者内心的愤懑之情。
其实也是在暗自指责孙会宗,“我”位列九卿时,工作上有许多不对的地方,那时候你不来劝诫“我”,偏偏等我免职以后才来劝诫“我”。
与后文指责孙会宗以“卿大夫”标准来要求他相呼应。
3.描述“身幽北阙”惨状
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
“怀禄贪势”:指留恋官位,贪图权势。
“不能自退”则表达了杨恽对权势的留恋与无法抽身仕途的矛盾心态。
“横被口语”:指意外地遭到诬陷、毁谤。这里指戴长乐所告。
“身幽”:指身处幽禁或被囚禁之中。
“北阙”:秦汉时期宫殿建筑多设南北双阙,以北阙为臣工呈递奏章、等候觐见的主要场所。同样,犯罪臣子也是拘禁在这里听候发落。
“满”在此处意为“填充、达到极限”。
“狱”指监狱或监禁场所。
“满狱”则说明了杨恽的妻子和儿女们全都入狱。
同时也说明杨恽同家人关押的地方不同。
“夷灭”:指彻底消灭、杀尽或湮灭毁坏,比如“夷三族”。
“塞责”:抵塞罪责,抵偿过失、抵罪。
“岂意得”:意思是怎么想到会得到。
“首领”指人的头颅或性命,“全首领”则是指保全性命的意思。
“先人之丘墓”:指祖先的坟墓。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由于贪念俸禄权势,不能自动退职,于是遭到了意外的变故,横受别人的告发,自己被拘禁在北阙,妻子儿女也全都被关进监狱。在这个时候,自以为即使诛灭全家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还能料到能保全性命,仍旧继续供奉祖宗的坟墓呢!
杨恽从家族的隆盛开始叙述,到现在家人的落狱,相当于自己的自序。字里行间充满了牢骚之意,同时也隐含了对朝廷的恨意。
4.感戴圣恩
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
“伏惟”:是敬辞,指“伏在地上思考”。主要用于古代下级对上级或晚辈对长辈的书面陈述中,表达谦卑与尊敬。
“游道”:指人际交往的规则或事理。
“说”通“悦”。
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低头想想圣君的恩德,真是深厚无穷。君子游遨在道义中,快乐地忘记了忧愁;小人能保全身躯,就高兴地忘记了罪过。
其实这里隐含了作者的反讽意味,意思是“我”感恩于皇上的不杀之恩,也心甘情愿接受了皇帝对“我”的惩罚,为后面“甘为农夫”和受到别人的讥讽埋下伏笔。
5.甘为农夫
窃自私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
“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意思是甘愿终身务农直至终老,表达归隐田园、远离仕途的处世态度。
表示杨恽将农耕生活作为了政治失意后的精神归宿。
“戮力”:共同尽力。
“灌园”:本义指浇灌园圃,后引申为从事田园劳作及代指退隐家居的生活方式。
“以给公上”:指缴纳赋税给公家、君上。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我暗地思量,自己的罪过已经很大了,行为已经有了亏缺,就长期做个农夫到死算了。所以亲自率领妻子儿女,同心协力从事农桑,浇灌田园治理产业,来缴纳官府的赋税。
这里连用三个语气助词“矣”,不仅增强了沉郁悲切的语气,还隐约透露出作者内心的不服。
在这里,作者想说的是,他杨氏家族曾经也是朝廷的有功之臣,地位尊宠,可没想到皇帝居然仅凭别人的“口语”就将他们全家全部下狱。
想着即使下狱也没关系,皇帝既然贬“我”为庶人,那“我”就安分守己,做个“农夫”就好了。
“我”带领妻子儿女们齐心协力“耕桑灌园”,按时缴纳赋税,一不偷,二不抢,可是,“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没想到,又因为这样做而受到人们的议论和讥笑。
所以这一段最后一句“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暗含了讥讽之意:
将“我”贬官为农的是你们,“我”准备好好做个农夫,你们却又来讥讽我,议论“我”。
这杨恽本就对这次免职压了一肚子火,孙会宗的一封劝诫信就成了点燃这股火的导火索。
清代文人过珙评论说:“人谓读此书,全无怨望之语,而不知句句引过,即是句句怨望。”
所以,细读此文,完全可以感受到杨恽内心的委屈和不满。

五,拒绝接受孙会宗劝诫:道不同不相为谋
原文: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馀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这一段是杨恽叙述当中最具叛逆精神的精彩部分,其中一首《南山种豆诗》不仅使他扬名立万,也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1.强调天性使然
第一句:“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杨恽被戴长乐告发后被贬庶人,他回到家乡后“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孙会宗友人写信劝其低调行事。
上一段杨恽发了一顿牢骚,有质问对方“你凭什么来讥讽我”之意。
这一段他开头第一句就说:
人之常情难以克制的事物,即便是圣贤也不会强行禁止。
意思是,圣人都不会说什么,你们这些流俗之人还有什么资格来说三道四?
在这里,杨恽也借此表明自己,在政治失势后选择归隐农耕、享受生活,并非违背道德,而是顺应人性的选择。
第二句:“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
“君父”:指的是君主和父亲。
“至尊亲”:表示最为尊贵和亲近。
“送其终”:指为他们送终,即办理丧事。
“有时而既”:“有时”表示有时间限制。“而既”表示终结、结束。整句话强调了丧礼虽重要,但也有其时间限制,终究会结束,人们需要面对并接受这一现实。
古代时期“臣为君,子为父”守孝期为三年。
这句话的意思是:
所以君主和父亲是最为尊贵和亲近的人,为他们送终,丧礼是有时间限制的,终究会结束。
杨恽首先搬出儒家“不禁人情”的最高原则,暗示享乐是人权而非罪过。
接着又用守丧期的时限论,反驳既然为君主和父亲守丧三年期满即可恢复正常的生活,那么,被皇帝贬黜三年后“我”为什么不能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有时而既”为引出下一句“臣之得罪已三年矣”作了铺垫。
第三句: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
“田家作苦”:指耕作辛劳,强调农事体力劳动的艰苦。
“岁时伏腊”:是中国古代成语,指一年四季中夏天的伏日和冬天的腊日等时节更替的重要节点,后泛指每年的重大节日或季节转换之时。
伏日和腊日是秦汉时期重要的节日,民间常常会祭祀和举办宴会来庆祝节日。
“烹羊”:指煮羊肉,古代“烹”是一种带汤炖煮的烹饪方式。
“炰”:是古代的一种烧烤方法,需用泥包裹带毛肉块进行火烤,《汉书》注疏上称为“毛炙肉”。
“羔”:特指未足岁的幼羊。
“炰羔”:指烤乳羊。
“斗酒自劳”:指用一斗酒来慰劳自己,常用于描述农耕劳作后通过饮酒犒赏自己的场景。
整句话的意思是:
我从获罪至今已经三年了,农家耕种非常辛苦,伏日腊日按时祭祀,煮羊肉烤羊羔,就喝上一壶酒自我慰劳一番。
这句话里面也含有质问的口气:
守孝三年期限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我现在获罪已满三年,为什么不可以宴饮?
既已满三年,你们要求的什么“惶惧可怜之意”也应该减弱了。
2.《南山种豆诗》
接着,杨恽将他们伏腊宴会上的情形详细写了出来:
首先介绍了杨恽夫妻琴瑟和鸣的场景: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秦:秦地,指今天的陕西一带,是杨恽的家乡。
秦声:秦地歌曲,又名“秦腔”,杨恽会唱秦地歌曲。
赵女:赵国的女子,今河北一带。古代赵国的女子擅长击瑟。
雅:平素、向来,引申为“很”“甚”的意思。
善:指擅长。
鼓瑟:“鼓”指弹奏,“瑟”是古代一种弦乐器。
拊缶(fǔ fǒu):敲、拍打。
缶:瓦器,最初为盛酒器,因取材简易,后逐渐演变为民间打击乐器。《诗经·宛丘》中有记载“坎其击缶”秦人击之以节歌。
李斯上书曰:“击瓮扣缶,而呼乌乌快耳者,真秦声也。”
古代秦人最喜欢通过敲击“鼓”或“缶”等乐器来打出节奏,同时歌唱。
乌乌:指歌唱的声音,也指“呜呜”。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我家本是西秦人,能唱秦地的歌谣;我妻子出生在赵地,一向擅于弹瑟,奴婢中也有几个人会唱歌。每当酒酣耳热,我仰起头对着天,手拍打着瓦缶,就呜呜地唱起来。
这几句作者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了一幅“田家宴乐图”,不仅展现了作者一家人醉酒歌舞的情景,同时也表明了作者鄙弃官场,满足于田园生活的情感。
这几句话作者主要运用的是“四字句”短句,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文章的气势,还可以使作者的感情更为强烈,读后令人感觉到“悲而不失其节,郁而不失其壮”。
作者将他们宴乐的场景写了出来后,接着又将他所唱的歌词写了出来:
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诗:古代的诗是可以唱咏的,比如《诗经》中的许多作品,就可以入乐。
所以,这里的“诗”也相当于现代的“歌词”。
杨恽唱的《南山种豆诗》的歌词是:
南山坡上来种田,田地荒芜无人管;当初种下一顷豆,豆子掉了只剩杆。人生在世为行乐,富贵等到哪一天?
西晋学者臣瓒在《汉书注》中解释说: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言于王朝而遇民乱也;“种一顷豆,落而为萁”,虽尽忠效节,徒劳而无获也。”盖天子昏暗,不足尽力,与其劳而无功,不如退而行乐,以慰平生。
第一句“田彼南山,芜秽不治”:喻朝廷荒乱。
第二句“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喻贤人放弃。
第三句“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言国既无道,但当行乐,欲待富贵职位,亦何时也!
还有三国时魏国人张晏曰:
“山高而在阳,人君之象也。芜秽不治,言朝廷之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实之物,当在囷仓,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廷皆谄谀也。”
杨恽以田的荒芜,暗喻朝廷官员的昏浊荒乱;以豆落仅存豆茎,隐喻自己有才德却又惨遭弃置;豆萁弯曲不直,暗指朝廷官员都是阿谀奉承的小人。
这首诗到底是不是杨恽故意作的一首反诗我们不得而知,但文中杨恽的愤懑之气却是溢于言表。
虽说这首诗被那些有心之人利用了,但其实,真正给杨恽惹来杀身之祸的根本原因,是杨恽不屑于装出一副“阖门惶惧”“可怜之意”的样子。
因为他的志向显然与孙会宗这类流俗之人有所不同,他的性格本身就具有秦人的“拧劲儿”。
3.质问为什么贬官不可以“农耕狂欢”?
“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是日:意思是此日,这一天。
拂衣:抖动衣服。
奋袖低昂:指挥动衣袖时高低起伏的动作,常用于形容情绪激动时手舞足蹈的状态。
顿足起舞:是描述杨恽在酒酣耳热之际,兴奋得挥舞衣袖,两脚使劲踏地而任意起舞的情景。
表现了杨恽纵情享乐、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
诚:实在、的确的意思。
淫荒:指沉溺逸乐、放纵无度的行为状态,多用于描述统治者或个人的糜烂生活。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在这一天,我提起衣服兴高采烈,上上下下挥舞袖子,踏起脚步跳起舞蹈,实在是纵情欢乐没有限度,并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
最后一句“不知其不可也”显露出了杨恽内心的愤懑,是反问,也是质问。
“我”现在本来就只是一位普通老百姓,感情自然流露本是天性,就算圣人也不会阻止。
即使“我”曾经犯了罪,可现在已经过去三年,我为什么不可以喝酒、跳舞、唱歌、纵情享乐?
不服之气昭然显现。
4.自嘲自己现在是卑贱的商人
恽幸有馀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
古代时期,商人的社会地位整体都是比较低的,长期处于“士农工商”四民之末。
杨恽被废黜官职以后,回到家里就干起了“贱买贵卖”的生意,与以前“列卿”之位来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籴(dí):专指买入粮食,语出《左传·僖公十三年》,与“粜”(tiào)卖出粮食相反。
“贩贵”:即高价出售商品。
籴贱贩贵:指商人低价收购粮食(籴贱)再高价转售(贩贵)的营利行为。
逐:追求。
什一之利:“什一”本意是指十分之一的比率。“利”即利润。这个成语后来泛指通过商品交易的差价获取利润。
贾竖:“贾”指商人,“竖”指僮仆或小子,“贾竖”则是对商人群体的蔑称,反映了古代重农抑商观念。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我家幸而有积馀的俸禄,正在作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那十分之一的利润。这是低贱的商人干的事,是受污辱的地方,可我却亲自去做了。
杨恽在这里自嘲自己现在是一位地位卑贱的商人,隐隐透露出一股辛酸味。
同时,这几句话也为下面众人因为他的地位而讥议他作了铺垫。
5.讽刺下流人捧高踩低的嘴脸
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
下流之人:指品行卑污之人。
众毁所归:指众人的毁谤集中指向某个人或事物,形容其因行为或品质问题成为众矢之的,受到普遍谴责。
不寒而栗:指不冷而直发抖,形容非常害怕。
随风而靡:“靡”,倒下的意思。整体形容草木顺风倒伏的自然现象,比喻人缺乏独立判断能力而盲目跟从他人意见。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地位卑贱的人,大家都对他诋毁诽谤,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啊!即使是一向了解我的人,尚且跟着人们随风倒伏,我哪里还会有什么好的名誉呢?
这里对孙会宗好一顿讥讽:
那些不了解“我”的“下流之人”,因为“我”地位低贱而诋毁诽谤于“我”,可你孙会宗了解我的为人,却也跟着他们一起来指责“我”,那你岂不是连“下流之人”都不如?
6.质问孙会宗
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董生:指董仲舒。
这一段董生之云,引自于董仲舒《对贤良策》:
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
不过,这里的“明明”,原文是“皇皇”,“皇皇”犹“遑遑”,指急急忙忙的样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出自孔子《论语·卫灵公》:“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通常比喻志趣不同的人无法共事。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急忙忙地追求仁义,经常担心不能感化百姓的,是卿大夫的想法啊;急急忙忙地追求财利,经常担心贫穷困乏的,是平民百姓的心态啊!’所以’志向不同的人,相互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前面杨恽指责孙会宗不分青红皂白,跟着别人一样对他横加指责,讽刺他连“下流之人”都不如。
接着又引用董仲舒的话,来说明孙会宗为什么会对他这样,是因为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么,既然两个人所处的地位已不同,生活圈子也当然有所不同。
孙会宗是带着“教化”的态度来对杨恽的,而杨恽现在只不过是一位,只求温饱的平民心态的普通老百姓。
所以,杨恽最后又给了孙会宗一个反问“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现在您怎么能够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责备我呢?
今子:现在您,指对方孙会宗。
尚安得:怎么能。
以卿大夫之制:用卿大夫的规范,指士大夫阶层的礼法标准。
而责仆哉:来责备我,“仆”是古人自谦的称呼。
此时,杨恽与孙会宗“道不同,不相为谋”,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1.身份不同:孙会宗时任安定太守,杨恽已贬庶人。
2.追求不同:卿大夫“教化平民”的心态,庶人“追求财利”。
3.价值观不同:孙会宗认为“废退大臣”,应“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杨恽则认为应“长为农夫以没世矣”,只管“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
最后一句“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杨恽质问孙会宗怎么能够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责备他呢?
正呼应了前面杨恽位列九卿之时,孙会宗从没有什么只字片言来劝诫朋友,却反而在杨恽被贬为庶人之后写信来“劝诫”。
暗示孙会宗在杨恽眼里与那些“下流之人”一般无二,只不过是假借朋友之名,满足他如今高高在上的虚荣之心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杨恽后面对孙会宗指责的火药味越来越重,甚至最后到了谩骂的地步。
六,反讥孙会宗趋炎媚俗,卑鄙可耻
原文: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禀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夷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这一段主要写作者反讥孙会宗趋炎媚俗,卑鄙可耻。
1.以“西河贤士”的高风亮节,反讽孙会宗的媚俗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禀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
意思是:您的家乡西河郡原是魏国的土地,是魏文侯设置的,有着贤人段干木、田子方遗留下来的好风尚,他们都有高远的节操气概,懂得去留取舍的道理。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曰:“子夏居西河教授是也”。
子夏是孔子的弟子,孔子去世以后,子夏在魏国西河地区设馆讲学,并成为魏文侯的老师。
段干木三十多岁以后弃商游学,到西河遇到了子夏,于是投身于子夏门下,学习儒学,并在此遇到田子方。
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被后人称为“河东三贤”。他们先后成为了魏文侯的老师,许多历史典籍上都有记录他们三人的言行。
比如《淮南子·修务训》里记载了段干木拒绝见魏文侯的故事:
“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为轼?’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寡人敢勿轼乎?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势不若德尊,财不若义高。干木虽已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
段干木不肯见魏文侯,魏文侯却礼贤下士,每次经过段干木的里巷时,都要对着他的住处行“轼闾之礼”,这可是中国古代乘车时最尊敬的礼仪。
魏文侯的车夫非常不解,问道:“段干木不过是个布衣平民,您对他的里巷行礼,岂不太过隆重了?”
魏文侯回答说:“段干木不趋附权势名利,胸怀君子之道。虽隐居于破巷陋室,德行的光芒却远播千里之外,我岂敢不行礼?”
成语“干木富义”即源于此。
魏文侯对段干木行轼礼,而对田子方则执弟子礼。
田子方是孔子弟子子贡的学生,其道德情操与学问闻名于各诸侯,魏文侯慕名聘他为师,十分尊敬。
有一次,太子“子击”入宫觐见魏文侯,侍坐的臣子见到太子上殿,都纷纷起来致礼,可唯独田子方依旧傲然而坐。
魏文侯见状有些不悦,左右各臣子见了,也都纷纷责备田子方傲慢无礼。
田子方笑道:“昔日楚恭王礼敬天下名士,素有陈规:’敬其父者不兼其子’,如硬要门客也以主公礼敬奉少主人,必会使有才华之士为之却步,如此举措岂非对魏国不利?”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信服,魏文侯也转怒为喜。
田子方是魏国的智者,位列贤士之首,被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列为魏国崛起的关键人物,其言行成为后世“通才治国”理念的早期典范。
杨恽在这里通过引用段干木和田子方两位先贤“知去就之分”,来反讽孙会宗如今攀附权贵的嘴脸。
什么是“去就之分”呢?
“去就之分”是指去留、取舍的分寸,强调在处世过程中对取舍尺度的把握。
这个成语,出自于杨恽外祖父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
2.对孙会宗直接开骂
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夷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
顷者:近来,近日。
昆戎:即西戎,古代西部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
贪:指对财物或利益的过度追求,表现为不知足或过度索取,比如贪婪。
鄙:含有贬义,指行为或品质的低下、庸俗,甚至带有道德上的负面评价,比如卑鄙。
“习俗移人”意思是风俗习惯可以改变人的本性。
意思是说:近来您离开故乡,来到安定郡。安定郡地处山谷之间,过去是昆戎族的地界,那里的人贪婪浅陋,难道是当地的习俗改变了您了吗?到今天我才看清了您的志向!
杨恽通过这几句话,暗示了安定郡的“贪鄙”之风可能是当地习俗长期作用的结果。
“岂习俗之移人哉”这一句是极具攻击力的反讽质问。
杨恽其实是在质问孙会宗:你西河郡有先贤之风,难道您孙会宗竟随着安定郡这般贪婪鄙陋的习俗,就改变了自己原本的操守吗?还是你骨子里本就卑鄙无耻?
最后一句:“于今乃睹子之志矣。”
这句话隐含了杨恽看穿了孙会宗媚俗的本性,并嘲讽他:
到今天“我”可算是看清了你是什么货色了!看来你的志向跟“我”是不同的。
3.讽刺孙会宗好好为皇帝做事
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旃(zhān):“之焉”的合音,语气词,这里指代词“之”。
这一句话的本意是:如今汉朝正处于鼎盛时期,愿您多多努力,不必多说了。
也就是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写到这里,杨恽已将淤积在胸中多时的悲怆、感慨、委屈、愤懑和不甘,都一并发泄了出来,于是,便成就了这一篇不朽的传世名作——《报孙会宗书》。
可是,正是因为这一封信,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因为天上出现了日蚀,有人便趁机向汉宣帝进谗言,说这是因为杨恽“骄奢不悔过,日蚀之咎,此人所致。”
古代时期,人们将天象异常变化常常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起来,一旦天象出现异常,便会通过祭祀祈祷的方式来消除灾害,这种做法被称之为“禳灾”。
先秦时期,人们普遍认为,国王或诸侯作为宗教领袖,负有代替全国老百姓承担灾患的重大责任,到在汉代就逐渐演变成,当灾害发生以后,皇帝便会下诏责己。
后来遇到不愿承担责任的皇帝,便将责任推到了“三公九卿”的身上,最后也发展成了皇帝借天象清除政敌,以达到政治斗争、平衡权力的工具。
杨恽就是在这种政治斗争的情形下,被宣帝下狱治罪的。
杨恽入狱后不久,被廷尉搜出来了这封写给孙会宗的信,宣帝一看,勃然大怒,立即将杨恽处以腰斩,妻子儿女则被流放到酒泉郡。
处以酷刑“腰斩”,可以想象汉宣帝当时有多愤怒。
七,杨恽之死的原因
从古至今,有人“一言能惹塌天祸,有人一言能让自身起”,这些事例数不胜数。
宋代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曾经评论辛弃疾的词作《摸鱼儿》:
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
意思是说,倘若辛弃疾生活在汉、唐两代,辛弃疾这首词是会给他招致文字狱的。虽然宋孝宗对这首词很有意见,却不曾加罪于辛弃疾,真是一位好皇帝啊!
辛弃疾的这首《摸鱼儿》也是以含蓄的笔墨,写出了他对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担忧。
“寿皇”是指南宋皇帝宋孝宗赵昚。他见过辛弃疾写的诗词,虽然读了十分不悦,但他却没有对辛弃疾加罪,的确称得上是一位有“盛德”的皇帝。
难怪后世认为他是南宋最有作为、最贤明的皇帝,史家则誉之为“南渡诸帝之称首”。
罗大经在评论里提到,辛弃疾诗词里面运用的那些隐喻,如果放在汉唐时,则“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肯定会引灾祸上身。
这“种豆之祸”说的便是杨恽写的那首《种豆南山诗》。
“种桃之祸”,则是指唐朝刘禹锡创作的诗歌暗讽朝中新贵,触怒了宪宗皇帝而遭贬,这一事件被后世称为“种桃之祸”。
吕思勉先生认为,杨恽之死是一桩冤案:“此乃莫须有之辞,凡刚直者固易被此诬。”
但我认为,杨恽之死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则是他的性格导致的。
据《汉书·杨恽传》记载,杨恽不仅性情刻薄,而且还喜欢揭发别人的隐私,到处乱发表自己的私论。
俗话说“言多必失”,为人处世,需懂得“群处守住嘴,独处守住心”才是人生智慧。
曾国藩曾经为了警醒自己,便立下了一个“戒多言”的规定,避免口无遮拦、祸从口出。
所以,曾国藩才能步入人生之巅,成为一代名臣。
正因为杨恽的这种性格,导致他得罪了许多同事,一旦找到陷害他的把柄,不整死他才怪。
杨恽致死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汉宣帝手段太过毒辣,他的治国方针一直是“以霸王道杂之”。
什么是霸王道?
就是将法家的刑罚权术与儒家德政教化两种统治方式相结合。
但从汉皇帝以“腰斩”处死杨恽的刑罚上来看,他的手段还是偏向于“霸道”多一些。
就连他的儿子汉元帝,对他的所作所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据《汉书·元帝纪》记载:
宣帝的太子刘奭“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不过,汉宣帝一句“乱我家者,太子也”,却一语成谶。
汉元帝继位以后,摒弃了“霸道”,“独尊儒术”。又加上他性格优柔寡断,导致宦官横行,外戚专权,朝政混乱不堪,西汉由此走向了衰落,这自是后话。
好了,以上就是这篇文章的全部内容。
下面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和结构。
八,文章结构
这篇文章是杨恽写给孙会宗的回信,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孙会宗写给杨恽的信,但从这封《报孙会宗书》可以看出,孙会宗写信来劝诫杨恽主要有两点:
1.经济上不应当治理产业;
2.思想上不应当广交朋友,获取声誉。
全文杨恽就是围绕这两点来加以论辩的,并提出论点:“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
全篇以反话“恨语”,叙述自己的“恨事”,发泄自己的“怨恨”,就如清朝学者桂心仪在《古文鉴赏集成》中评论此文:
“通篇中谦语、冷语、痛语、快语,屡见迭出,有时凌厉犀利,一往无前,有时低昂抑扬,一唱三叹,而归其本则全是恨语。”
全文总共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叙述杨恽被废后,他“以财自娱”,孙会宗写信来劝诫他的事。
第二部分:是杨恽写给孙会宗宗的回信。
具体第二部分的详细内容在这里我便不再赘述,但是,我们千万别忘了作者在文章中运用的各种写作方法:
1.典故:借古喻今,增强批判功能。孔子“各言尔志”;董仲舒“义利观”。
2.倒反修辞:正话反说,增加讽刺意味。
3.对比运用:这种反衬手法可以使文中情感度增加一倍。
4.托物寓意:借物寓理,比如文中的《南山种豆诗》。
如果大家熟练掌握了这几个写作手法,则可以为你的文章增色不少。
今天我们就解读到这里,咱们下周再见!
#artContent img{max-width:656px;}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