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白虎观会议
长夜幽幽灯一盏,仁心无敌识多歧。
公元79年,继位四年后的汉章帝,在洛阳白虎观(遗址位于洛阳市中州中路北侧王城公园),召集各地著名儒生,召开会议主要讨论五经异同。
当时,白虎观是朝廷修缮儒学之所。
这次会议汉章帝亲自参加,全国儒家名家悉数参加。
这就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高规格的学术会议,以其特有的历史价值成为中国倡导学术自由的里程碑。
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白虎观会议。
对于帝王来说:
寻章摘句,学术自由,显然不是目的;
统一思想、维护统治,才是根本。
这场学术讨论会议的核心,虽然是讨论儒家的学术问题。
但结果,却导致儒家的伦理纲常思想,彻底绝对化了!
自此之后,后来饱受质疑的’三纲五常’理论,就开始成了后来所有封建王朝的治国思路!
毫不夸张的说,这场学术会议,直接影响了后来近两千年的中国历史。
儒学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一种思想占主导,在封建时期,必定会迎合王朝的统治,不然就会成为异端学说,被王朝镇压。
战国时期,因天下大乱,百家齐放、百家争鸣,法学、兵家成为显学。
到了秦朝,秦国因变法富国强兵,天下一统,以法为师、焚书坑儒,法学成为主流思想。
西汉初年,吸收秦朝的暴政,奉行黄老之术,无为而治,道家是主流。
然而,叔孙通制礼作乐以来,儒家思想,渐渐开始得到重视。
黄老之道在建国之初,对于休养生息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也存在很多问题,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社会过度自由化。
百姓过度自由,对统治阶级来说,并不是好事。
因为当时那个时代,更需要有边界的自由。
儒家的仁义礼智,就像是牵着风筝的那根线,可以确保风筝飞的更高。当然,这种封建礼教,也确实让风筝无法自由飞翔。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时有一个叫董仲舒的大儒,主动向汉武帝上书,提出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而汉武帝收到董仲舒的策论之后,也觉得这位董夫子的理论很有效。
所以后来,汉武帝就正式下令,开始在全国内推行儒家学问。
董仲舒的这套方案,则是以儒家公羊学派为主,以道家和阴阳家的思想为辅,同时融合了其他各种诸子百家思想的精华,对诸子百家大融合、大提炼、大升华。
而对于汉武帝来说,这套思想,除了可以更好地统一思想之外,还有一个特别大的优点,那就是“天人感应”理论。
这套理论,完美的解释了皇帝的权柄,是老天爷给的。皇帝本人,自此之后也就被称为天子。
但汉武帝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对当时有名的儒家学派,皆为其在大学设一讲座,谓之学官。
充学官者,并不只是《诗》《书》《易》《礼》《春秋》五经。
然而,自此以后,儒家学说经政府的倡导,获得了广泛的传播,越传越多,越传越繁琐。
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然也。
这里简单解释一下春秋三大派系。
很多人都知道,儒家内部有几本特别重要的书,后世合称为’四书五经’。在五经当中,有一本书叫做《春秋》,这是孔子修订的一部史书。
当年孔子修这部史书的时候,喜欢玩’言多必失’那一套,基本上用的都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只记录某一件史的时间地点和结果。
所以后来,儒家学者,在读这部《春秋》的时候,就产生了很大的争议。
历史上就陆续出现了三个牛人:左丘明、公羊暠以及谷梁赤。
这三个牛人,分别给这部《春秋》,做了详细解读。
三个人解读的《春秋》,分别称之为《左氏春秋》、《公羊春秋》以及《谷梁春秋》。
这三个版本的《春秋》,都得到了大量儒家学者的支持。
《左氏春秋》,几乎所有儒家学者,都不觉得这本书有什么问题,这本书还成了儒家必读的经典之一,后世习惯称之为《左传》。
相比之下,《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之间,就存在很大差异了。
因为这两本书的内容,儒家学者分成了两个学派:一个叫公羊学派,一个叫谷梁学派。
董仲舒就是公羊学派的大拿,他为汉武帝文治武功奠定了理论基础,但也埋了一个致命的雷。
因为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论:
首先,天子不是老天爷的化身,而是老天爷给的一个爵位。
这事在儒家典籍里面,叫做’天子一爵’。
其次,君权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皇帝昏庸,或者皇帝本人能力不足,不适合做天子。那么下面的人,是可以替代皇帝做天子的。
这事在儒家学问里面,叫做’经权说’。
后来,就有董仲舒门下的一个弟子、公羊学派的人眭弘,为拍一代权臣霍光的马屁,认为汉宣帝太小了,能力不足,按照“经权说”,应该禅位给霍光。
霍光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让人砍了这个眭弘。
不得不说,这次事件,真的是老刘家运气好。
如果这时候他们遇上的,不是霍光,而是后来的王莽,或者后来的司马家。
那接下来的汉朝,就等着天下大乱吧!
后来,皇权在握的汉宣帝,鉴于当时诸经分派分支太多,对经义的解释也各有差异的状况,宣帝乃“诏诸儒讲五经同异,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临制决”。
史称’石渠阁会议’。
当时有资格参加这场会议的,也都是最顶尖的大儒,一共有二十三人。
比如说中国目录学之祖刘向、后来汉元帝时期的辅政大臣萧望之、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薛广德等等。
这二十三个人,后来混的最差的,也能在汉朝后期做一个光禄勋,相当于是’准九卿’级别的人物。
混的正常一点的,都是九卿起步。
能当上丞相和御史大夫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场会议,算是西汉最重要的学术会议。
汉宣帝召开此次会议还有个深层次的原因,就是补公羊学派的理论漏洞,更新了一个补丁。
这个补丁就是:天子虽然是一个爵位,但这个爵位,只有老刘家人能继承!除了老刘家之外,其他所有人家做皇帝,都不合法!
由于这个思想是谷梁学派的理论,谷梁学派这边,提倡字斟句酌,从先贤著作的只言片语,进行深度解读。
自此之后,儒家的谷梁学派思想,就开始逐渐盛行了起来。
会议结果还增设博士至十四人,比汉武帝置五经博士更进一步,并对经学产生一系列影响,这成了封建政权第一套完整的法典。
在西汉前半段,虽然儒学大行其道,但这还只是表面的风光。
风光背后是,外儒内法一直左右着帝王的意志。
从当年文景之治,一直到汉宣帝本人,这期间汉朝高层所有的掌门人,走的其实都是’外儒内法’的路子。
但唯独汉元帝不一样!
汉元帝从小接受的,就是系统的儒家教育。
所以在汉元帝看来,所谓的外儒内法,其实根本没必要。
光靠儒家自己的理论,就完全足够了!
全面儒家化,对于汉朝来说,其实是一场灾难。
因为儒家典籍里的很多理论,都过于理想化,而没有考虑现实的影响。
所以,当那些儒家学者,照着圣贤典籍开始工作之后,很快就开始水土不服。
到了西汉末期的时候,儒家学派全面发力,选出了一个儒家认为’非常理想’的圣人,来做他们的皇帝。
这个被儒家推选出来的’圣人’,就是王莽。
王莽托古改制,造成前所未有的灾难。
而伴随着帝王主导思想的变迁,儒学内部也发生内乱。
西汉末年,哀、平之际,儒家哲学内部,发生经今、古文派之争。
经今古文之争,是汉代儒家经学两大派,在学术和争立学官问题上的争论。
一派所依经籍为当时通行的隶书书写的,故称经今文学;
另一派所依经籍据称为发掘出的先秦古文字本,故称经古文学。

两派所据经籍,不仅书写字体和字句篇章不同,在治经观点方法和传经学统宗派上亦不同。
经今文学师传严守师法家法,重在探索经籍的“微言大义”,为汉政权服务。
经古文学重在训诂考索经籍文字典故。
前者把持西汉太学,先后立博士 14 家,后者多在民间传授。
然而,谁能为帝王所用,谁就是官学。
刘歆于皇家图书馆秘室中发现的古字体《春秋左氏传》、《毛诗》、《易礼》等,在王莽时代,被立为学官。
自此以后,经今、古文二派斗争激烈,你消我长。
为了给自己找当皇帝的理论根基,王莽引进来新的学说:谶纬之说。
这就相当于废掉了谷梁学派非刘氏不得当皇帝的理论基础。
谶仅为预言,与经学结合后方成“谶纬”。
该学说主要以古代河图、洛书的神话、阴阳五行学说及西汉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为理论依据,将自然界的偶然现象神秘化,并视为社会安定的决定因素。
历史就有很多出名的谶纬。
比如秦朝时,“亡秦者胡”;
李通以“刘氏复兴,李氏为辅”,怂恿刘秀兄弟起兵等。
西汉末年,王莽欲篡刘汉王朝,深知直接继位师出无名。他面临的难题是:如何使自己的继位变得名正言顺。
他欲借天命神学正名,遂招募图谶高手编造谶纬以造舆论。
得汉室后,却视其为乱天命之奸臣,下令囚之,杜绝擅造符命之事。
王莽利用谶纬之说,夺取刘汉政权,并用古文经学,为自己的复古改制,提供理论依据。
刘秀也利用谶纬之学,开始夺权,最终获得胜利,建立东汉。
夺取政权后,他们借“四夷汇聚龙争地,四七之时火象显”,来进一步证实刘秀作为天子的正统地位。
吸取王莽的教训,加之光武帝刘秀本人,也爱好经学,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学生,系统接受过儒学熏陶。
天下统一后,他经常寻访儒士,探求阙文,补绌漏逸,才使得东汉初年经学再次兴起。
他也效仿汉宣帝,“复置颜氏、严氏《春秋》,大、小戴《礼》”等今文经学博士;不久之后,又增立古文《左传》博士。
最关键的是,即位之后,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把谶纬之学正式确立为官方的统治思想。
但是发展中总会有一些新问题出现。
比如说,经学派别众多,对经义的说法,亦是多种多样;
五经章句烦多,连圣人的“微言大义”,也都被淹没在支离烦琐的碎语中。
因此,光武帝时就已深为不满,“欲意减省”,但是没有多大成效。
汉明帝继位后,又欲“使诸儒共正经义”,但依然没什么成果,所以直到汉章帝时,“经义”仍然不统一。
汉章帝也算是个儒生,而且由于兴趣使然。
他对经学比较有研究,但他还是对于“经义”的不统一问题而纠结。
尤其是谶纬之学被光武帝官方认可之后,一切都不再那么简单,汉章帝的烦恼也就显出来了。
皇帝身边总会有一大批很会察言观色的人,摸清圣意是他们最大的能力,章帝身边的杨终就是这样一个人。
尽管此人做官不是一个好官,后来还锒铛入狱了,但他却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进言章帝,要效仿汉宣帝石渠阁故事,也召开一次经学讨论会。
他上书说:“宣帝广招五经名儒,在石渠阁讲论五经经义。
正好如今天下安定,也没什么大事,学者们能够学有所成,但是章句之徒,破坏大体。
皇上应该效仿石渠阁共正经义的故事,重新召集儒士共同讨论统一经义,以便永远能够作为后世之人的法则。”
由于杨终的上书确实有道理,且符合章帝的心意。
故章帝采纳了他的意见,在公元79年,下旨召集全国各地名儒到白虎观讨论五经章句,共正经义。
东汉初年,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门户之见,日益加深,各派内部因师承不同,对儒家经典的解说不一,章句歧异。
这次会议由章帝亲自主持,参加者有魏应、淳于恭、贾逵、班固、杨终等。
会议由五官中郎将魏应秉承皇帝旨意发问,侍中淳于恭代表诸儒作答,章帝亲自裁决。
这样考详同异,连月始罢。
在白虎观会议上,涉及性的话题也不少。
比如,经过群臣和名儒郑重讨论,最后由皇帝拍板,规定了人们应该和未满50岁的妾同房多少次。
“辟雍”一节讲到贵族子弟在学宫里的课程安排,除礼仪、音乐、舞蹈、诵诗、写作、射箭、骑马、驾车外,居然也有性教育。
这可能是因为贵族子弟从10岁到20岁,都在学校过集体生活。
会后班固奉旨对会议内容加以总结,写成《白虎通义》四卷。
书中除征引六经传记外,杂以谶纬,将今文经学与谶纬糅合一起,体现出东汉统治思想的特点。
从《白虎通义》所引的经传来看,它是尽其杂糅混合之能事,将《易》《诗》《书》《春秋》(包括各家的《序传》)、《礼》《乐》《论语》《孝经》以及各种逸文和图书谶纬混合在一起。
同样都是“共正经义”,但两次会议却很不一样,与石渠阁会议最大的不同在于大量援谶入经,以大量谶纬学说解释社会政治秩序和自然界秩序,这是白虎观会议的一大特色。
这次会议就专门讨论了一些自然现象和动植物出现时所代表的“意义”,比方说甘露、嘉禾、凤凰等等。
汉章帝好学,也善于思考,对于谶纬之说,他也是持肯定态度的,但他也有会有一些疑惑。
所有的人都喜欢祥瑞出现,他也不例外,当然他可能也非常希望自己统治的时代里能出现祥瑞,但他更想知道哪些东西才算是祥瑞?
每种祥瑞的寓意是什么?什么情况下能出现祥瑞?
这些问题由魏应传达给各位参与讨论的名儒,于是大家开始讨论了。
由于对祥瑞的认识,大家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再加上,之前有《山海经》、《春秋繁露》等书做过相关的解释。
不可否认这些赋予各种自然现象和动植物寓意的谶纬思想是荒诞的,但却不难发现一个特点,即对最高统治者道德层面的约束和鼓励。在一个人治的社会里,道德上的约束和鼓励是对最高统治者最好的行动限制。
不知是章帝太博学多问,还是他身边有一些能人,总之,他向会场中在座的各位儒士们,提出了一系列很有学问的问题:
问:为什么音律有宫商角徵羽五个音?
学者们纷纷引经据典,提出五音与五行的关系,展示了儒学的博大精深。
问:为什么国家要立太子?
一位学者引用《春秋》中的记载,强调立太子的必要性,以防奸臣篡位。
这一系列讨论不仅丰富了儒学的内涵,也为汉章帝提供了治国的智慧。
问:什么是三纲六纪?
一人回答:“三纲就是君臣、父子、夫妇之纲。
六纪就是诸父、兄弟、诸舅、师长、朋友之纪。
也就是《含文嘉》中所说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敬诸父兄,六纪道行,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
虽不知回答之人具体是哪一位,不过当场就能引经据典的回答问题,足见学问之精深啊!
又问:那什么是纲纪呢?该如何解释?
又一人回答:纲者,张也。纪者,理也。大者为纲,小者为纪。所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也。
魏应再次传话问:君臣、父子、夫妇,是六人啊,为什么称三纲呢?
这个问题很有思辨性和哲学性。
回答的人也回答的很妙:一阴一阳谓之道,阳得阴而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
果然是高手过招,但是还没完。
问题又来了:那么三纲六纪又是效法什么而得出的呢?
另一个对“三纲六纪”很有研究的人回答:
“三纲效法天地人的关系,六纪效法六合。
君臣效法天,就如同日月屈信一般,归功于天也。
父子效法地,就如同五行轮转相生一样。
夫妇效法人,就如同人合阴阳。六纪就是行三纲之理。
师长,行君臣之理,因为他们都成就自己。
诸父、兄弟,行父子之理,因为都有亲属关系。
诸舅、朋友,行夫妇之理,因为都有相同志向且能帮助自己。”
经过如此这般透彻的辨析,“三纲六纪”终于作为一项重要的经义内容被统一化,且最终被确立为了伦理价值核心观念。
这也是白虎观会议不同于石渠阁会议的另一个特色。
不可否认“三纲六纪”确实讨论的是一个有关社会制度和政治秩序及道德伦理的问题,强调一种道德伦理在社会各方面关系中的地位。
但同时,它又是一种信仰层面的东西,包含了宗教层面上的情感归依和价值抉择。
会后,班固将讨论结果纂辑成《白虎通德论》,又称《白虎通义》,作为官方钦定的经典刊布于世。
这次会议肯定了“三纲六纪”,并将“君为臣纲”列为三纲之首,使封建纲常伦理系统化、绝对化。
同时还把当时流行的谶纬迷信与儒家经典揉合为一,使儒家思想进一步神学化,作为解释封建社会一切政治制度和道德观念的依据。
白虎观会议则使得儒学的尊崇地位完全确立,同时也确立了以“三纲六纪”为核心的封建王朝伦理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