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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像是刻在东亚人基因里面的一串代码。

中考、高考、考研、考编、考公……

可以说,考试是东亚人幼年到成年早期的主旋律。从早到晚、从小到大,我们如同被拧上了发条,不停地学习,只为了可以一考“上岸”。

几乎每一个东亚人都会做和考试有关的梦:有的梦到路上耽搁或者找不到考场,有的梦到看不懂题目,有的梦到交了白卷,有的梦到忘记带准考证,有的梦到严厉的监考老师,有的梦到作弊和抄袭……

为什么即使已经长大成人,远离了考试战场,却依然总是梦到考试?
为什么我们总是处于备考状态,无法放松?

我们曾经历的一切与“考试”有关的记忆,全都变成了无意识印记,潜入了梦里。这些印记所传递出来的感受,如同梦魇一般无法摆脱,让我们的生活中弥漫着焦虑和不安。

01
考试文化情结

中国是一个考试大国,也是世界上公认的考试起源国。

为一个词,“考试最早见于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它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对官员的考核和试用;二是指对个体掌握的具体知识、能力等的一种检验、测度和评定。第二层含义更接近我们今天经常说的考试。

考试的根本使命是为人、教育和社会的发展服务,它推动了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促进了社会阶层的流动。

在被儒家思想不断熏陶和潜移默化的东亚社会中,考试背后所需要的勤奋、努力、服从、延迟满足、追求标准答案等人格特质,也逐渐成为主流文化所倡导的价值,变成东亚文化无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荣格认为:“一般来说,任何事件的无意识方面都会在梦境中向我们揭示。在梦境中,它不是作为理性的思考,而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形象出现。”这种整个东亚群体中常见的考试梦,就是一种文化无意识的揭示。


所谓的文化无意识,往往通过家庭、学校教育、流行文化等不断传递,是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之间的中介层。它在代际传承中不断地积淀,一点点内化,成为一种心理常势和实践定规,以致在某种特定场合人们会不假思索地做出价值判断和行为。

无意识中包含原型与情结,一个情结是意象和念头的集合,簇拥在源于一个或多个原型的核心周围,并具有一致的情绪基调。

荣格认为,情结是心灵的碎片,具有自主性,当情结开始发挥作用时,个体会体验到一种不由自主的强烈的情感和行为。

而在群体的心理以及个体心灵的群体层级上,存在另一个情结水平,这些群体的情结即为“文化情结”。

考试及其延伸就可以被视为一种文化情结,这种文化情结深入东亚人的心,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感同身受。其故事脉络大概是这样的:

(1)“我”在出生之前,就被家族/家长寄予了厚望,他们把“我”想象成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救星。如果“我”是男孩,那么这份期望就更加沉重。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说,但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可以“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2)在“我”刚刚懂事起,就被报名了各种兴趣班,“我”几乎没有玩乐的时间,也不需要承担家务,“我”的任务只是不断地学习。如果成绩好,父母会给“我”一些奖励,“我”会在这个时候感受到他们是爱“我”的;如果成绩不好,父母就会冰冷着脸,让人害怕;

(3)在“我”成长过程中,也认识一些“坏孩子”,他们或许考不上高中,或许考不上大学,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母告告诉“我”,他们被社会淘汰了,长大了只能去扫大街;也找不到对象,只能孤独终老。为了不被淘汰,“我”只有更加发奋地学习,不能停下来、不能休息,我内化了父母老师的言语,在我的内在形成一个“施虐性的超我”;

(4)“我”的人生似乎就是以一场场考试为节点的。在情绪上,“我”总是避免不了准备考试时夜以继日的痛苦执着、考试进行中的如履薄冰、等待考试结果时的惶惶不可终日、考试结果放榜后的自我苛责与内耗;在躯体感受上,“我”可能会一边感受到心慌、手抖,一边感受到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在无意识图像上,“我”会总是梦到冰冷的教室、静悄悄的考场、看不懂的卷子、监考老师、奋笔疾书的同学;在认知上,“我”会形成一个核心信念——“只有好好学习,考得好成绩,才能得到他人、社会的认可,才能获得存在感、价值感。”
这四个部分——情绪、躯体感受、无意识图像、认知——彼此联系,构成了“我”记忆系统中的一个封闭回路、一个丛集,这就是“考试情结”。“我”的一生、“我”的身份认同,都和这个情结牢牢地绑定在一起。这个情结甚至会形成生理上的肽键,记录在“我”的大脑里。

这不光是“我”的故事,更是东亚人的集体叙事。

考试情结簇拥在父亲的原型意象周围,它代表着一个人如何通过成长、考验被权威认可、被赋予权力的过程。

这里的考试是一种父权秩序的集中表现(父权秩序:历代父亲们建立的规矩、理想和做人的道理),它鼓励那些阳性特质:勤劳、努力、拼搏、坚定、毅力、目标感、抱负,而忽视、贬低人性中本能、直觉和情感等阴性特质。

考试本身对于社会进步固然有积极的一面,但是在考试这种文化情结中,东亚社会会集体经历那种与考试有关的、不能“释怀”的、“难以控制”的、“突发”的强烈情绪体验。并且,人们还将大量的时间、精力花在与考试有关的议题与活动中无法自拔,甚至把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视为一场场考试。

这种考试情结最终造就了东亚人“内卷”“内耗”的民族特性,可见其根深蒂固,如蛆附骨。

02
考试文化原型(人格面具与阴影)

在文化原型中,包含人格面具、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自性等,这里主要论述文化人格面具和文化阴影。

荣格认为,人格面具是人格最外在的表层,它是人们每天或在每一个不同的情境中都会戴上的面具,具有适应社会的积极意义:一方面要符合我们的自我理想,另一方面也要与别人如何看待我们自己的想象一致。人格面具最重要的功能是适应社会、调节人际关系,它反映了社会接纳和欢迎的部分。

相反,文化阴影则包含社会拒绝、憎恨或忽视的内容,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但通常被投射到他人身上。这些我们讨厌、恐惧和不承认的东西,压抑到文化无意识当中,就成为文化阴影。

我认为,在东亚考试文化的塑造下,形成了三对主要的人格面具和阴影的组合。


(1)勤奋与贪玩

中国有很多耳熟能详的成语,比如悬梁刺股、废寝忘食、凿壁偷光、焚膏继昼、囊萤映雪、目不窥园、闻鸡起舞、韦编三绝、朝乾夕惕、十年磨剑、契而不舍……都是鼓励勤奋学习的。

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金榜题名,无数学子十年寒窗苦读,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也许是受到农耕文明的影响,秉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朴素信念,这种勤奋成为了儒家文化的人格面具,似乎只有勤奋的孩子才是乖孩子。

不仅中国,整个东亚都以勤奋用功为荣。东亚孩子年纪小小就报了各种补习班,把童年填得满满当当,一刻都不能放松,因为“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

如果说勤奋是儒家文化的人格面具,那么贪玩散漫就是文化阴影。形容贪玩的成语,几乎都带有负面色彩,比如玩物丧志、声色犬马、甘酒嗜音、玩忽职守、游手好闲、乐不思蜀、骄奢淫逸……

考试梦暴露出东亚人什么样的文化无意识?
“玩”变成了一种奖励,只有写完作业或者考试考得好,才能获得“玩”的资格。不然,“玩”就变成了罪过和不务正业,贪玩的孩子就是坏孩子。


那么,这样的文化无意识会带来什么影响呢?

一方面,勤奋确实可能为个人带来事业上的成就、阶级的跃迁,为地区带来经济上的腾飞、国力的提高;另一方面,勤奋也给人们带来了内在的空洞与无意义感。

大多数东亚人回忆起童年都是不快乐的,因为最美好最灿烂的青春,都在数不清的卷子和冷冰冰的教室里度过。

即使成年了,不需要再参加考试,这种勤奋也会迁移到工作中,造就了无数996、007的打工“牛马”。

前不久有个词叫“松弛感”,一时非常热门,这正是东亚人罕见的特质。大多数东亚人不懂得怎么玩、玩什么,很难真正去享受生活、体验当下。

东亚人习惯了像夸父一样,不断地朝着太阳奔跑。虽然不知道为何而跑,但就是停不下来,直到口渴而死。

2)隐忍与放纵

中国文化很大一部分是“隐忍”。

在中学,每个人都要背诵《孟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于是,有了勾践卧薪尝胆,有了韩信胯下之辱,有了张良黄石传书。

相反,那些不能隐忍的人、顺应自己本性的人,则会被认为“难堪大任”。比如楚汉相争,人们倾向于认为刘邦更擅长藏锋守拙、隐忍经营;而项羽则被认为更加情绪化,动不动“冲冠一怒”,不能三思而后行。

这种形象对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似乎也体现出中国人对于冷静、客观、理性、分析的追求,对于情绪、情感、本能的否认。

人们疯狂鼓吹延迟满足、先苦后甜的信念,这种信念是农耕文化和儒家思想结出的果实。耕种,讲究的就是耐心,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今日的兢兢业业,是为了来日做准备。

为了未来,可以牺牲现在。为了那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要做一个苦行僧,克制欲望的满足。这种自我规训和自我压抑,以及那种杞人忧天的不安全感,深深地烙印在东亚文化的气质里。


哈佛大学组织行为学博士 Tal Ben-Shahar 提出了“到达谬误”这个概念,指一种认为实现某个目标将带来幸福的幻觉。

很多东亚人就活在这样的幻觉里,好像一生都在等一个可以彻底松弛下来、安然享福的日子,永远在为这个日子做准备,生活好像要到这一天才能真正开始。而这之前的一切种种都是序章,都是苦心孤诣、未雨绸缪。

这背后也有“灭人欲”的理学思想作祟,那个道德超我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对人性中追求快乐、及时满足的那一面极力地打压,把其称作放纵,认为它是鼠目寸光、朝不保夕的。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我们会为自己的欲望感到内疚,会出现一个严苛的“内在批判者”,时时刻刻监督着自己,这就是超我对本我的暴政。

而后果则是,导致我们与当下的体验断联,也是灵魂的居无定所,如爱默生所说:“我们对生活有种种期许,却从没有生活过。”

(3)成功与失败

既然有考试,就有通过与不通过,就有成功与失败。这种结果导向论和“唯成绩论”,贯穿了东亚人的一生。

从第一场考试开始,我们就知道班里有三种人:尖子生、中等生、差生。考试成绩直接与人本身挂钩,一个人好不好,是否值得被喜欢、被爱,有没有价值,能不能获得他人认可,由考试成绩说了算。

在这里,考试成绩变成了衡量人的重要指标,变成了一种价值条件,变成了命运成败的定夺标准。

家长会强调:“不好好学习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一切就都完了!”

这种东亚思维认为,一旦考不好,就会全盘皆输,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这样的想法不仅是个人、家庭的价值观,更是历史传承下来的社会价值观、文化价值观。

自古以来,“金榜题名”就是每个学子的毕生追求。无论多么贫困卑微,只要金榜题名就能彻底改变命运,成为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而“名落孙山”则是学子们避之不及的噩梦,象征着前功尽弃、一败涂地、前途尽毁,从此变成他人眼里的笑柄,抬不起头来。

考试变成了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也是分隔社会地位与阶级的高墙。在一个权力等级难以逾越、不同阶级得到的资源和待遇有着云泥之别的社会中,人们自然会挤破脑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毕竟蛋糕就那么大,在资源极其有限、上升空间狭窄、人口密集的环境下,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卷”。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成功”就变成了一种文化人格面具,体现为人们过度地用“成功”包装自己。

在学生时代可能是报喜不报忧,在成年后则可能是打肿脸充胖子,买一些奢侈品自我证明,或者在朋友圈营造高大上的成功人士人设。而“失败”则变成了非常可耻的事情,人们通常对此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03
本文结语

综上,考试本身就是一种父权秩序的象征,旧时代的人们要套上勤奋、隐忍、成功的文化面具,做一个好孩子,才能得到父亲、权威、社会的认可和接纳。而那些更加遵循本能的、情绪化的或者真实的失败面向,则被压入了文化阴影中,变成人们所厌恶、恐惧和感到羞耻的部分。

这种文化无意识,既在群体心灵层面发挥作用,也深深地影响着个体的心理过程及行为。

我们需要去识别自己的文化面具,区分哪些是文化期望个体达成的,哪些是作为个人真心渴求的,要学会协调人格面具与自我的关系,与文化期望进行某种分离,活出更独特、有个性的一面,在适应社会的同时保持自己的独特性。

此外,我们还要觉察并接纳自己的文化阴影,让阴影的部分也得到涵容与接纳,从而更好地进行整合,走向自性化。

我们不必成为更完美的人,而是要成为更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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