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棵被称为“将军树”的老榆树,迎风而立,孤而不傲,一站便是永恒。

在祖国的西北边关,有一棵树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八百年。
风削过它的皮,雪压过它的枝,烈日炙烤过它的叶,可它始终站着,像一位沉默的将军,守着疆土,望着远方,等着归人。
它不说话,但它的根扎进历史的缝隙,它的叶沙沙作响,风雨中诠释着边关的故事——
阿拉套山的风,总是带着一种亘古的苍茫。当我第一次站在中哈边境的这片土地上时,扑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肃杀与荒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山峦起伏间,风如梳篦,将我的头发梳理得如同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树叶。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那些将生命扎根于此的树木——它们不是被迫生长于此,而是选择了这片土地,如同选择了某种宿命。
“是第一次来边防吧?”分区陈政委的声音将我从遐思中唤醒。这位老边防稳健的步态,暗含着在风雨中过来之树的姿势,有些书卷气的脸上刻着与树皮相似的纹路,嘴角的上扬有树叶迎风起舞的畅想,眼睛里却闪烁着年轻的兵们眼神的清澈。在边关,读懂一个人的脸,就翻开了边塞史的一页。
召之即来,战之能胜。“将军树”眼中的边防战士。
“是的。”在老政委面前,我像个初入校的学生,边防是我的新学校。想到全新,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到边防,就得走边防,走边防,是要用心走的。”陈政委,从老机关到老边防,话语还是那么痛快简单,如风直来直去,却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咀嚼。
阿拉套山横亘在博乐市北约六十公里处,西接温泉县空郭罗鄂博山,东至阿拉山口。在这三百七十多公里的边防线上,连队如同星辰般点缀其间。而真正让我魂牵梦萦的,却是那棵传说中的老榆树——官兵们口中的“将军树”。
从晋西北到大西北,有树就有人烟,树成为了我的“亲人”。传说,百分之百地诱惑了我的好奇心。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风沙漫天的午后。越野车沿博河两岸碾碎青杨、白榆、沙枣树拉长的影子,在一阵接一阵沙石与尘土的簇拥下,向北而行129公里,一个心灵约定的数字,李干事指着远处一个模糊的轮廓说:“那就是’将军树’。”随着距离的拉近,那棵树的形象逐渐清晰——数丈高的身躯,三四抱之粗的主干,树冠如蒙古包的穹顶般层叠有序。最震撼的是它那灰褐色的树皮,在岁月的打磨下已如铠甲般紧贴树身,两条碗口粗的树根裸露在外,如同将军征战的双腿,深深扎入沙石之中。
对一棵树的崇敬,让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的探访者,莫名地产生了无限的敬仰。如同一名匆匆而来的士兵,穿过弥漫的硝烟后,见到了久经沙场的将军——我微微抬头,拂征尘,正衣冠,凝视、无语便是致敬。

养育“将军树”的博河,也养育着戍边的将士。

我走近它,用手掌感受它粗糙的皮肤。树皮上的每一道沟壑都像是刻下的战功,每一片叶子都在诉说着边关的故事。传说公元1219年夏,成吉思汗西征途经此地,在茂密草丛中发现了这棵小榆树,激动之余,远眺遥遥东方,以为见到了故乡漠北斡难河畔母亲栽下的那棵树。
征战中,一个生命关注着另一个生命。于是,将士们清除了周围的杂草乱石,在树的周围修了蓄水的树窝,垒起了挡风的石头,系上了从马鞍上解下的哈达。一棵树便幸运地改变了生存的命运,走进了历史的美丽传说。八百年过去了,传说已不可考,但这棵树却真实地生长在这里,成为边防官兵心中的精神图腾。
吕凤君:边关有棵树
站在一公里外的小山包上回望,这棵树已不再是一棵植物。在暮色中,它头戴毡帽,身披战袍,腰挂马刀,身子前倾,左手叉腰,右手向前挥舞,“冲啊!冲啊!”的呐喊声,仿佛随风从耳边传来。它不是树,它分明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一个见证了无数边关故事的守护者。

祖国在心中,边关在梦里。“将军树”就在身后。

老政委王超海是第一个将这棵树命名为“将军树”的人。这位从河南偃师山化镇汤泉村走出来的汉子,对树有着特殊的情感。他常说:“人有人心,树有树魂。”在任期间,他走遍了三百多公里的边防线,和官兵们一起建起了“国旗墙”“雷锋碑”“阿黑牛墓园”等文化园地。退休后,他回到河南老家钻研“诗竹画”,却每隔两三年都要回到边防,在这棵老榆树下静静地坐一会儿。他说,树会说话,只要你愿意听。相信,这棵树也一定在他的诗竹画之中。
我听过一个关于这棵树最动人的故事。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卡昝河边防连连长刘精刚带领八名战士巡逻时遭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战士们又冷又饿,新兵小徐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唱连歌吧!”班长韩雪提议。于是,《卡昝河边防连连歌》的旋律在风雪中响起:“庄严的国旗墙教育我,什么是无疆大爱……”歌声中,前方朦胧处突然出现了“将军树”的身影,枝头在风雪中摇曳,仿佛在向他们招手。靠着这棵树的指引,他们最终安全返回了连队。
库克他乌边防连指导员周平告诉我,这棵树不仅指引方向,还救过他们的命。那年初秋,他带五名战士巡逻返回时,突然遭遇狂风暴雨夹杂着冰雹。“黑云压头顶,冷子砸死人!”危急时刻,他们奔向“将军树”,在它如盖的树冠下躲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树通人性。”周平说,“’将军树’知道我们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子弟兵。”

忠诚的士兵,愿成为一棵树,站在“将军树”的身旁。

最让我动容的是军分区老司令夏永贤与这棵树的故事。在任期间,他带领官兵完成了从前苏联收回失地夏尔西里后的边境堪察、哨点设置、边防公路规划等艰巨任务。夏司令员护边爱树,每一棵树在他心中都是一名守防的将士,“将军树”无疑是他仰视的“将军”。无论多忙,只要路过“将军树”时,他总要停下来,或静静相望,或默默倾听,或从河边捡一块石头放在树下。退休后的第二年,他专程回到边防,向所有连队告别,向“将军树”敬了最后一个军礼。不久后,老司令因病去世了,但他守护的边防和敬仰的“将军树”依然挺立。
树在人在。一个人之于一棵树,可能是匆匆过客,一棵树对于一个人,却有着万般的寄托与牵念。站在树下,我仿佛看到了夏司令员在边关站立的身影。凝固即永恒。
阿拉套山的夜晚格外寂静。我独自坐在“将军树”下感受着它八百年来见证的一切。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是历代戍边人的低语。这棵树早已超越了植物的范畴,它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一种文化符号,一种边防军人情感的寄托。

“将军树”以北的卡昝冰达坂,夏日里走出冬天的感觉。

树会说话,但它记得每一个向它敬礼的战士,记得每一首在它身旁唱响的军歌,记得每一个像夏司令那样默默守护这片土地的人。它的年轮里刻录着边关的春夏秋冬,它的枝叶间收藏着戍边人的喜怒哀乐。
离开边防前,我再次来到“将军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地面上描绘出斑驳的光影。我举起右手,向这位无言的“老将军”敬了最后一个军礼。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边防军人就像这棵树一样,将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用生命守护着祖国的边疆。
边关有棵树,树上有边关。这棵树会继续生长下去,继续见证一代又一代边防军人的忠诚与坚守。而我们的故事,也将成为它年轮中新的一圈,永远留在这片我们深爱的土地上。
一棵树,像一片云变幻着光影,四季都是它的天堂;像一部章回小说,枝叶就是它续写的新篇。但,我还是觉得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树。我宁愿相信它是将军,抬头挺胸的站姿,就足够敬仰。

吕凤君  山西省五寨县人,少小离家,在新疆边防部队工作多年。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业余爱好文学、摄影。常年行走在大西北边防线上,工作之余,用文字书写人生,用镜头记录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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