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小龙祖居转出,步入一处敞阔厅堂,只见一方黑色石碑静立于碎石铺就的地面。碑身镶嵌着岑能宗师的半身胸像,以深色木质窗棂为背景,更显庄重。

碑文刻有“南国武林奇才 一代咏春宗师”字样,细述其1925年至2002年的生平事迹。

立于碑前,凝视宗师沉静面容,我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父亲托人送我去佛山,随先师蔡老爷子习咏春拳。先师本是木匠,经营一家家俬作坊,连我在内共收九名弟子。白日里他忙于工事,待到傍晚,便在老宅天井中教授我们拳法。一招一式皆要反复演练,他总说劲要沉、步要稳,最基础的小念头,往往最见真功夫。此刻面对这位咏春大宗师,天井中练拳的遥远光景忽然清晰如昨。

关于岑能宗师,坊间流传着他“听劲”功夫已臻化境、能预判对手动向的轶闻。这让我忆起先师初授艺时,也曾轻搭我手臂让我发力,却总能轻易化开。他说这不是玄妙,乃是千万次黐手练就的本能。望着石像,三十年前的拳脚记忆、先师教诲与宗师传奇交织心头,我不自觉并拢双脚,虚握双手,依着旧日规矩向石像恭敬行礼方才离去。

石像旁墙壁上有文字提示“上三楼天台拍摄更佳”,便循阶而上。登临天台,视野豁然开朗。西北面粤剧艺术博物馆的青灰瓦顶层层叠涌,屋脊曲线柔婉;越过这片古雅,远处玻璃幕墙高楼折射着崭新光芒。这景致里既蕴着粤剧的婉转,又含着咏春的刚劲,更萦绕着如我这般过客的零星记忆。

自天台而下,是座宽敞中庭。双层回廊环抱,暖橙色木栏衬着中央繁茂大树,长椅上闲谈女子沐浴着漫洒的天光,处处透着安闲意趣。

前行数步,但见朱红灯笼自翘角屋檐垂落,“粤剧銮舆堂”匾额高悬门楣,两侧石狮鬃毛已被抚得锃亮。

永庆坊絮记【羁旅随记】

此堂原是粤剧武打行会组织,明清时戏班奉火神华光为戏神,循琼花会馆旧例,每年农历九月廿八由武打演员抬华光神像巡游,故得“銮舆堂”之名。全球粤剧戏班中,唯广州与香港设此组织,故冠“广东”以作区别。

查阅资料可知,这座始建于清末民初的堂馆,前身是粤剧武打行会馆。昔年红船班艺人常在此切磋传艺,乃“五军虎”等武打演员的重要聚集地。堂内供奉华光祖师,保留着传统排场、武术套路与锣鼓经,特有的红船木人桩更被列为非遗。如今它既作为传统风貌建筑,亦担当党员活动中心,持续推动粤剧传承。

信步向前,潮汕工夫茶馆黑木门敞开着。紫砂壶在玻璃柜中列队,有的描青花,有的素面质朴。茶香混着旧木气息袅袅飘来,穿碎花衫的女子正斟茶,橙红汤色在白瓷碗中轻旋。最深处的茶室亮着暖灯,藤编灯罩下,茶具在木桌投下纤影。我刚举起手机,那女子便微笑轻语:“先生,请勿拍照。”

离了茶馆,在三岔路口遇着三座二层红砖连排民居。建筑立面简洁雅致,窗下墙以回形砖饰点缀,黑色窗框与多块玻璃构成整齐窗扇,尽显民国风韵。墙脚两方黑色大理石碑铭刻着身份:此处为永庆大街24-28双号民居,乃荔湾区登记保护文物单位。细读简介可知,这两座相似风格的建筑中,24号大门带三角山花券拱,与两侧窗扇构成对称之美;26、28号则采用左右对称的“一门一窗”立面设计,内部皆为前厅后房侧走廊格局。尤其24号平天台上的梯屋,红砖砌就的四角攒尖顶覆着绿琉璃瓦,宝顶装饰犹存古意。
这些红砖建筑在绿植掩映与“老牌国货”标识衬托下,既延续历史文脉,又焕发当代生机。赏毕老宅,向北而行,粤剧艺术博物馆已在望。

乙巳年九月十三夜记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