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新见康熙刻本《楝亭赠言》系《楝亭图》全部题咏的文字汇编,为曹寅在扬州诗局所刊印。该书收录189位清初名宦文士的9篇赋、序、记和262首诗词，凡271篇作品，远超此前学界所知，彻底弥补了《楝亭图》题咏辑佚不全的缺憾，为研究曹氏家族的社会网络与文化影响力提供了第一手资料。该书品相完好，内容丰富，版本确凿，递藏有序，堪称曹学文献的一项重大发现
今年4月9日，友人顾斌先生微信告诉我，2020年南京真德拍卖行拍出过一册《楝亭赠言》刻本，希望我能查找甚或购得该书。我随即检索了当时的拍卖记录，网站上的拍品图片为该书第一页，即尤侗在《楝亭图》上的题跋。 多年来收藏《红楼梦》相关古籍、书画的经验，让我预感到这可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曹学文献。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寻觅到了五年前的买家，经过洽谈以善价购藏了该书。略微翻阅，我便被书内海量的信息所震撼，确定这是《楝亭图》题跋的全文汇总。于是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知了北京曹雪芹学会位灵芝副会长。7月10日，学会组织了一场胡德平会长亲自出席的《楝亭赠言》座谈会，大家反响热烈。会上位老师嘱我写一篇短文介绍此书，我应诺抛此引玉之砖。
众所周知，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四卷《 楝亭图》，为曹寅纪念其父曹玺（字完璧，？—1684）所邀制，是曹学研究的重要文献。 其上题咏人士为曹寅的朋友圈。学人们深知因历史长河冲刷，题咏远不止国图四卷《楝亭图》所载，所以在故纸堆中不断搜罗爬梳，加入“楝亭图咏”辑佚之业，却不能得见题咏全貌，殊为憾事。我收藏的这册《楝亭赠言》则为《楝亭图》全部题咏的文字汇编，应时现世,立解诸憾！
本书为康熙刻本（图1），竹纸，线装，纵25.5cm，横16cm，半页11行，行21字。书衣失存，无牌记，原有缝线已脱落，露出内页装订的纸捻。该书为康熙年代原样保存，略有虫蛀，未伤及文字，其字体、版式及时代气息与曹寅主持编刻的《全唐诗》（图2）和《楝亭十二种》（图3）完全一致，手书上刻，刻印皆极精美。另外书内多处避康熙帝“玄烨”名讳，王士禛之名则未避雍正帝“胤禛”名讳。因此虽失牌记信息，结合以上两点，判定该书为康熙时曹寅在扬州诗局所刻印当无一丝疑议。
《楝亭赠言》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赋、序、记，第二部分为题诗（表1）。
第一部分共14页，每页书口依次注明内容，题跋者共9人。首为尤侗（字悔庵，1618—1704）作赋，为一、二页；其二为纳兰性德（字容若，1655—1685）作序并附词一首，为三、四页；其三为韩菼（字慕庐，1637—1704）作序，落款为康熙三十三年（1694）春三月己亥朔日，为第五页；其四杜岕（字些山，1617—?）作序并附诗一首，为第六页；其五姜宸英（字西溟，1628—1699）作序，为第七页；其六叶燮（字星期，1627—1703）作序,为八、九页；其七倪灿（字闇公，1626—1687）作序并附诗两首，为十、十一页；其八何炯（字筼谷）作赋并附诗一首，为十二、十三页；其九张纯修（字见阳，1647—1706）作记，为第十四页。
第二部分共52页，题诗者共计182人。 首起王士禛、徐乾学、宋荦、杨雍建、尤侗、韩菼、王鸿绪等，末至龚廷采、方琪、曹禾、曹鈖，猜测是综合年龄、社会地位及题诗时间等因素排序。
综上，《楝亭赠言》共收录189人（尤侗、韩菼重复出现）的9篇赋、序、记和262首诗词，凡271篇作品，蔚为大观！此书为曹寅亲刻，其内容于《楝亭图》题咏而言，当是一网打尽，无一遗漏。而本书出现之前，学者们统计国图四卷《楝亭图》之题跋和在清人别集中所零见，总共不足70人、65篇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楝亭图》虽然经过改装，同一卷上的题跋在《楝亭赠言》上出现的也相对集中。同时，《楝亭图》上的个别题跋不见于《楝亭赠言》，如卷一的顾彩、袁瑝，卷二的杜浚，卷四的田时发、邵陵、许孙蒥。这些文字或系《楝亭赠言》刻印之后的题跋，有待方家进一步深入研究。
书首页右下钤有三枚鉴藏印。最下方是“部曲督印”（白文方印），印主不详，但其时代气息不晚于清中期；其上钤“甘泉王甲藏本”（朱文方印），甘泉是扬州的古称，王甲（字临川，？—1860），擅鉴别，工刻印，又擅临摹，最善芦雁；再上是一枚象形印，半枚藏于书脑中。第三页右下又钤有“仲蘧平生所赏”（白文方印），书末页则有“许蓉藻印”（朱文方印）、“辛庐”（白文方印）二印。此为许蓉藻、许家玉（字仲蘧）、许莘农（号辛庐）祖孙三代藏印。许家为晚清民国以来扬州大族，收藏世家。许莘农是著名词家、书画鉴定家，早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五十年代调职南京博物院从事书画鉴定工作，晚年受聘于南京艺术学院，个人收藏颇丰，其藏品大部分捐赠给南京博物院。从藏印可以推测，这本《楝亭赠言》自清中期就没有离开过扬州一带。古代社会的商品流动远不似今天发达，甚至可能是本书付梓以后两三百年间一直在扬州藏家手中流转。
此前，海内外公私收藏皆未见记载本书，天壤间仅存此孤本秘笈，究其原因，除了几百年来自然客观损毁外，或因书里面有屈大均一题而遭祸罹难。雍正八年（1730），因《大义觉迷录》查处屈书“多有悖逆之词，隐藏抑郁不平之气”，朝廷焚毁其诗文著作，并列为禁书。乾隆三十九年（1774），屈家后代被发现藏有几本屈大均著作，差点被诛九族。在文字狱淫威下，藏书家主动弃毁本书应该不在少数。如今此孤本秘笈冥冥中有如神护，度无量之劫，现身当今盛世，真令人喜出望外！
另外想说明的是，像《楝亭赠言》这样以受赠人字号加“赠言”的书名在康熙朝并非孤例，上海图书馆所藏《清晖赠言》亦是如此。《清晖赠言》为康熙五十三年（1714）刻本，“清晖”即清初画圣王翚，字石谷，号清晖老人，江苏常熟人，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合称“四王”。他于康熙三十四年完成了十二卷《康熙帝南巡图》的鸿篇巨制，名动京师，后南归。南返前，王翚邀请禹之鼎为其绘制肖像，并广求聚于京城的名宦佳士在画卷之后题写诗文，集为《王石谷骑牛还山图》手卷。题跋者以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领衔，王士禛、王掞、韩菼、王鸿绪、陈元龙、查昇、吴暻、姜宸英、宋至等皆在其列，其上大部分人也是《楝亭图》的题跋者。《清晖赠言》卷五收录古近体诗126首（附诗余二首），尽是众人为《王石谷骑牛还山图》题咏之作。所以从创作缘起和体例上看，《清晖赠言》与《楝亭赠言》也存在诸多相似之处。
《楝亭赠言》的现世，堪称曹学研究领域的一项突破性发现，彻底弥补了《楝亭图》题咏辑佚不全的缺憾。它不仅是一场纸上雅集，更是解码曹氏家族文化基因的密钥，对于我们深入认识曹寅的交游网络、考察清初名宦文士的社交生态、研究“绘图征诗”的文化风尚以及康熙朝诗歌文学等问题无疑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史料价值。期待未来通过影印或校注出版，使这一孤本秘笈真正成为学界共飨的宝藏。
《天壤孤本〈楝亭赠言〉的发现与初探》刊发于《曹雪芹研究》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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