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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萨雷·波吉亚画像 乔尔乔内 卡拉拉学院美术馆
孔子说:“三十而立”,三十岁也只是刚刚立足于社会,可以说人生刚刚开始,但对于有些人而言,30岁已是人生的全部。
恺撒·波吉亚(Cesare Borgia,1475-1507年),按照西班牙语发音为切萨雷应该更准确一些,凯撒是按照意大利语翻译的名字,这个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家族的最臭名昭著的人物,以他的邪恶、残忍和征战的天才,将一个教皇国的梦想献给他的家族。他被列奥纳多·达·芬奇形容拥有“宁静的面孔和天使般清澈的双眼”,在欧洲其追随者大有人在,但史学界却称呼切萨雷为“恶魔”,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梅菲斯特”。
1493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地图上划定了一条子午线,作为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的分界线,也被称为教皇子午线,这个动作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不仅仅是那个属于航海、冒险与侵略的时代的烙印,更是一个家族的权力走上巅峰的缩影。这个家族就是——波吉亚家族。
波吉亚家族世系图
这个古老的家族可上溯至阿拉贡王室,拥有庞大的政治势力和财富,是中世纪与美第奇家族齐名的名门望族,其家族垄断了15—16世纪西班牙瓦伦西亚地区的教权,并出过三任教皇。1455年之后,由于原为瓦伦西亚主教的阿方索·德·波吉亚(Alfonso de Borgia,1378-1458)被选举为教皇加里斯都三世,使整个家族在十五世纪中叶开始大放异彩。
亚历山大六世 Alexander PP. VI
加里斯都三世的侄子罗德里戈·波吉亚(Rodrigo Borgia,1431-1503)也在1492年通过贿选成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戈将波吉亚家族的权力推向顶峰,也开启了波吉亚一族最翻云覆雨的时代。
不管是作为教皇还是枢机主教都是不能娶妻生子的,但罗德里戈为波吉亚家族的人口增值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不仅与瓦诺莎·德·卡塔内(Vannozza dei Cattanei 1442-1518)长期保持着不正当关系,并生育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私生子——切萨雷·波吉亚、胡安·波吉亚、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和杰弗里·波吉亚。这四个孩子长大后将波吉亚家族黑暗的触手蔓延到了整个欧洲。
1475年,切萨雷含着金钥匙出生于声名显赫的波吉亚家族。亚历山大六世很宠爱这个儿子,赐予他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地位。7岁时成为瓦伦西亚的牧师;8岁被任命为教皇的秘书长;9岁成为甘迪亚(Candia)的教区长、Albar和哈蒂瓦(Jativa)的教务长以及卡塔赫纳大教堂(Cartagena)的司库,这些职务都是代薪的,享受教廷的俸禄。切萨雷在12岁之前一直居住在罗马并接受家庭教师的教育,1489年于佩鲁贾(Perugia)大学学习法律,后转入比萨大学,师从著名法学家菲利波Decio学习民俗法和教会法并很快获得学位,之后于比萨继续学习神学。
潘普洛纳大教堂
1491年,16岁的切萨雷完成了所有学业,被授命为西班牙潘普洛纳(Pamplona)的主教。17岁被任命为瓦伦西亚大主教,18岁成为枢机大主教,拥有着影响整个天主教世界的核心权力,被公认为才华横溢的“意大利最英俊的男子”。对于18岁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是不可估量的丰功伟业,虽然是靠着父亲的荫功,但却获得了别人无法想象的成就,实现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幻想。可是切萨雷却对当时代表俗世间最高权威的教廷不屑一顾,将罗马教会踩作垫脚石。
梁启超在《李鸿章传》的开篇即说“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切萨雷不是庸人,他选择了一条从无到有,从头来过的路。
15世纪的欧洲处于中世纪的尾声,奥斯曼帝国崛起,君士坦丁堡沦陷,西方思想火花开始绽放。舍弃了中世纪“Gods will it”的义无反顾,人类又一次将目光转回了自己,重新思考起“I will it”的命题。伴随西罗马帝国灭亡而来的意大利却从未统一在一张王旗下,支离破碎让外来势力有了可乘之机,亚平宁半岛成为法兰西王国、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王国角逐的舞台。
伟人从来不会浸淫于成就的光环,正如切萨雷不会满足于父亲的规划。为了实现自己一统意大利建立王国的野心,切萨雷自愿脱下身上的枢机主教红衣,甘愿舍弃终身的安定与荣誉,义无反顾。
1498年8月17日,切萨雷向教皇提出辞去枢机主教的申请,成为天主教历史上第一个自请辞职的神职人员。当然这不是赌气,并不是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也不是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才干,因为他从来不拒绝父亲的帮助,也不拒绝家族带来的利益,反而这些成为他实现自己内心目标的重要力量来源。他有着超越现实的理想—“不为凯撒,宁为虚无”。
他的佩剑上铭刻着在跨过卢比孔河时的名言“骰子已经掷下”(IACTA EST ALEA),正是对这种义无反顾的完美写照。
为了他的理想,从1498年到1503年,他仅仅利用短短5年时间,将教皇国的传统势力范围罗马涅、马尔凯等地重新纳入到教皇的旗帜下,让托斯卡纳听命于自己,让那不勒斯王国不再独立,将教皇国中的其他封建势力驱逐出去,基本统一了意大利的中部,使教皇国真正成为波吉亚家族的私产,而且有望以秋风扫落叶般征服整个亚平宁半岛,这令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喜出望外。
在征服过程中,他用尽权术,投敌卖国,和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做交易,以那不勒斯王国的利益换取法国的军事支持,通过与法国结成联盟,切萨雷获得了法国的4000瑞士卫队,军事实力大增;他阴险狡诈,让米兰公国从此国将不国;他采用各个击破的战术,使意大利的一些公国构成他新的领地,其中包括里米尼、法恩扎、佩萨罗等地;他心狠手辣,残忍杀死了投靠并疯狂崇拜自己的法恩扎城主,谋杀自己的弟弟胡安,亲手缔造也亲手毁灭着妹妹的婚姻。
1502年,达·芬奇以高级军事建筑师和普通工程师身份效力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切萨雷,跟随主人走遍意大利,为一些城市描绘规划图和地形图。当时,地形图还是新鲜玩意,达·芬奇因此被一些人视为近代制图学的奠基人。令人惊奇的是,为了能让切萨雷更好地观察其领地上的所有要津,达·芬奇在既没有航空摄影也没有遥感技术的条件下,竟然绘制出了相当精确的鸟瞰图。
达·芬奇为切萨雷·波吉亚绘制的伊莫拉(Imola)城市鸟瞰图
同时切萨雷·波吉亚精心打造了当时意大利最为高效、发达的情报机构,利用麾下训练有素的间谍及刺客,常常将政敌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军事生涯中,他善于组织谍报工作,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敌方信息,再通过间谍传播虚假信息,迷惑敌人,扰乱敌方军心,最后发起突袭,那些意大利的公爵们猝不及防,纷纷败下阵来。除了军事征服,切萨雷·波吉亚也擅长派出特使通过所谓的和谈进行敲诈勒索,用军事威慑和教皇的威仪作为后盾,攫取财富和土地,屡屡得手,在意大利如日中天,令人望而生畏。总之,切萨雷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条件实现着自己内心的理想——将意大利统一在自己的王旗下。
15世纪末意大利半岛的政治格局
波吉亚家族明目张胆地扩张以及党同伐异的行为,尤其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激起了当时美第奇家族、斯福尔扎家族等势力的强烈敌意。直至今日,波吉亚家族还在各种小说、剧作、歌剧、漫画、影片甚至电玩中反复出现,并且依然是偷窃、强暴、贿赂、乱伦、战乱、毒杀的代名词——这固然有政敌不断抹黑渲染的因素,但也不能不说是咎由自取。
当时萨弗纳罗拉曾控诉道:“在罗马,钱能买到一切。如果你拿出钱来,教堂里的大钟就可以为你敲响。”教皇深知出售一个大主教或红衣主教职位所能获得的款项之巨,可惜大主教或红衣主教职位数量是固定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波吉亚的毒药”便派上了用场。
所谓“波吉亚的毒药”是一种名为“坎特雷拉”(Cantarella)无色无味的白色粉末,这种粉末并不当场生效,而是缓慢地至人于死地,并且可以加入到任何菜肴或酒水中而不被发现,一般认为这种神秘毒药就是砒霜。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经常利用设宴之机把毒药投入客人酒中谋害对方,切萨雷就是波吉亚家族中将毒药用到淋漓尽致的人之一。
现代人仿制复原的“波吉亚毒戒指”
切萨雷·波吉亚作为父亲的得力助手,一直在亚历山大六世身旁协助毒杀枢机主教,期间死亡的多名红衣主教均被医生诊断为自然死亡(有可能是医生被收买,也可能是当时的确缺乏验毒的医学技术)。依照当时的法律,红衣主教死后其教堂和财产统归亚历山大六世教皇所有,而新任的红衣主教上任不久就莫名奇妙地魂归天国,空出的位子立刻由亚历山大再度出售——波吉亚既可以收受出售红衣主教之位而获得大量费用,又可以不断将死亡的红衣主教的财富据为己有,可以说一石二鸟。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靠投毒闻名天下的亚历山大六世最后也亡于自己所发明的毒药。巴斯托尔在其《教皇史》第四卷中写道:1503年8月6日,当时在罗马城正流行着瘟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偕同他的大儿子切萨雷·波吉亚在一位红衣主教的别墅中设宴,他们与别墅的主人开怀畅饮。然而十几天后,教皇于8月18日正午12时突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医生极力抢救也无济于事,傍晚时分教皇终于驾崩,其尸体异样地迅速腐烂,呈现肿胀,以致家族成员怀疑他乃中毒而死。切萨雷也因中毒而病入膏肓,在圣天使堡进行康复治疗,九死一生。
英国画家约翰·柯里尔绘制的《切萨雷的毒酒》,画面左侧人物为切萨雷·波吉亚,中间为卢克雷齐亚,右侧穿红衣者为亚历山大六世
民间对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死状还有更为传神的描述:教皇在床上来回翻腾,吞咽困难,他的脸涨成了桑葚的颜色,周身的皮肤开始脱落,肚子上的脂肪化成了水,肠子涌了出来,亚历山大六世挣扎了好几个钟头才断气。就在他乌黑的尸体开始痈溃时,舌头突然肿大起来,并把嘴顶开了。威尼斯大使写道:“那是人们见过的最丑陋、最怪异、最恐怖的尸体了,完全是非人的景象。”
亚历山大六世死后,罗马街头流言四起,很多关于其死因的说法也相应而生。有人说教宗是误饮了自己下毒的红酒而被毒死,这杯红酒本来在晚宴上是为另一人——红衣主教德·科内托所准备的。撒怒多也持有类似观点,但不同之处在于毒物是一盒糖果,而非红酒,也有人称下毒食物是蜜饯。而正是这一没有任何防备的偶然的中毒事故,导致了切萨雷的梦想毁灭。
“Aut caesar, aut nihil 不为凯撒 宁为虚无”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切萨雷依托教皇父亲亚历山大六世的权威迅速崛起,也伴随着父亲的去世而迅速衰落,他的政治生涯受到了致命性的突然打击。切萨雷早已预测到父亲去世后的种种,但却以某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让他承担这种后果。教皇的选举是他无法控制的,尤利2世——波吉亚家族不可饶恕的敌人,在庇护3世短暂地执政后(1503年10月18日死亡),继任了教皇的位置。这急剧地改变了波吉亚家族的命运,路易十二倒戈向他,尤利直接要求切萨雷返还已属于他的领地,切萨雷在西班牙遭到幽禁,各国的统治者联合起来反对他,原先攻下的城市重新叛变。
军队中到处流传着他滥用毒药和近亲相奸的不利言论。他独自一人逃出西班牙,远走纳瓦拉,在那里得到他丈人的庇护,1507年3月12日,切萨雷进攻勒林伯爵(Count of Lerin)占据的维安纳(Viana)城堡,在这场可疑的小型战斗中,孤身一人,身陷敌阵,多支长矛刺入他的背部,悲惨地死在了一片沼泽地旁,结束了他辉煌却又悲剧的一生,年仅31岁。
这场旨在攻打维安纳城堡的突击战从动机到过程都充满了疑点,在重伤必死的结局下,他依然挥舞着那柄最为喜爱的、上面镌刻着“Aut caesar,aut nihil(不为凯撒 宁为虚无)”的宝剑,像一个古希腊英雄一般,坦然面对命运,战斗到最后一刻,最终战死在作为战士最光荣的地方——战场。
一切的一切都魂归尘土,生于虚无,灭于虚无。倒下的切萨雷,宣告了波吉亚家族鼎盛时代的终结。
切萨雷最初被安葬在西班牙纳瓦拉圣玛利亚大教堂祭坛下面的一个大理石墓里,上面题词:’Here lies in little earth one who was feared by all,who held peace and war in his hand.’ (这块渺小的土地上沉睡着一个曾被所有人畏惧的男人,他手握战争,却思念和平。)1537年,一位鼓吹爱与仁慈永无止尽的卡拉奥拉主教,认为这是对神明的亵渎,下令摧毁坟墓,并将遗骸转移至教堂外。2007年,为了纪念他去世500周年,潘普洛纳大主教费尔南多·塞巴斯蒂安·阿吉拉尔(Fernando Sebastian Aguilar)授权将他的骨灰转移至教堂内,如今这里有一尊他的雕像。
著名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说:“比起善良的人,我们从恶人身上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盐野七生笔下的他面容姣好,眼神坚毅,犹如天使。但后因沾染了梅毒导致毁容,以致于余生中常以面具示人。他身着白色礼服,披着黑色天鹅绒的披风,带着深紫色贝雷帽,帽上有一枝长长的白色羽毛,骑在高头大马上,极尽风流。他还有一双漂亮的手和一副世家公子的镇定表情。切萨雷的双手如同他的意志一样强悍,同他的头脑一样灵活。但他也并不是那样隐忍沉寂的性格,他势必要在自己最有力时创造最灿烂的历史。他如此坚定的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意大利,不是梵蒂冈、不是米兰公国、威尼斯公国、罗马涅、弗力,他不要成为任何一个小公国的王,他要的是从未有人敢想象的意大利。
《波吉亚家族》(美版)剧照
他是一个有品味的政治干才,喜欢宴请宾朋和雅致的谈话,但他维护尊严和处理私事的方法,通常是通过长剑或者短刀。如果他不能掌握军队,那就杀了掌握军队的兄弟,如果他不能拥有友军,那就把妹妹嫁过去让她成为人质,如果他仍旧缺少力量,那就把自己送给敌军去换取力量。在法国史学家兼文学评论家伊波利特·阿道尔夫·丹纳(1828-1893)的《艺术哲学》中也有关于切萨雷的一些段落,记录了这个狠厉决绝到一种境界的人。在他的价值观里,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和那个唯一的目标相抗衡。他身上似乎没有常人的恻隐之心,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只有一个标准即能否达到目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君主论》最后,马基雅维利写到了一句古诗:战斗不会很长!因为古人的勇气,在意大利人的心中至今没有消亡。
《波吉亚家族》(法版)混剪
就是这样一个人,塑造着现代艺术中最知名的邪恶家族,最终也尝尽恶的后果;他在以一己之力推动着历史前进,从无到有,在意大利的历史上尽情泼墨,但却功亏一篑。他不仅是恶人,从另一角度看,更为惊叹于他明确清晰的目标、不择手段的追求、敢于舍弃的勇气、整合各种资源为我所用的技巧,但也不得不感叹时代的捉弄。300多年后,意大利终于统一,是以同样的方式,但再回头去看,不胜唏嘘!
他手握武器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在他短促的一生中,他拼命紧攥权力,无论是出于野心,还是统一意大利的宏愿,最终权力却背叛了他。无法想象,当数支长矛刺入他的脊背,当他跌落马鞍,乌黑的长发沾满泥土,奄奄一息之际,他在想着什么?他迷蒙的双眼又望见了什么?是地中海畔美丽的意大利,是他的卢克雷齐娅,还是一生的戎马倥偬,是他的雄心、光荣和梦想?
“死者朝天的面孔仍然是美丽的,他死了和活着一样,从不畏惧,也从不后悔。” 即使在仅有极少量篇幅论及此段历史且辞锋锐利的《风俗论》中,伏尔泰也以他一贯严厉而因此更显难得的态度这样写道:“他在拘押期间仍然没有丧失的,不是一种德行,而是一种为恶人和伟人所共有的品质——勇敢……他被人杀死时手执武器。”
“如果说我没能实现我想做的一切,那么,请人们不要忘记,人世间的事情是由命运的力量掌管的。现在,我在感谢永恒之神,因为他没有让我死于长期患病,没有让我死在刽子手或恶人歹徒的屠刀下,而是死在战场上,死于风华正茂的年华,死在许多功勋尚没有建立之时……”
他作为一个诚实的借债者把生命归还给了大自然。恺撒倘若不能像恺撒一样活着,作为,那么他便注定将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他的故乡在西班牙,他的封地在潘普洛纳,他的体内是斗牛士的血液。一个与他同时代的人说:“这一年他二十七岁,体形极为健美,他的教皇父亲都有几分怕他。他手持长枪,骑在马背上斗牛,先后杀死六头野牛,其中他只用了一枪就把一头牛的脑袋刺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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