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梅洛-庞蒂

【摘要】想象,作为不在场或不存在的东西的呈现,揭示出一种悖论性的存在。萨特的想象研究将想象当作一种意识类型而不是对象物的存在来领会,并通过想象的虚无化作用揭示出意识的自由特质。这种研究为梅洛-庞蒂的考察提供了基础。梅洛-庞蒂特别关注想象自身之中所蕴含的超然物外的力量,但他认为不应当仅从否定的一面即非-实在或不-在场的东西的一面来说明想象,而应当关注想象绝对的创建本身。作为非实存之物的存在,想象以“空出”的方式存在。“空出”不同于“虚无”,它不是存在的否定,而是“空出”本身承托在“实存”的背面,就像一个褶皱有其凸起的一面,也有其凹陷的一面,“空出”以凹陷的方式与凸起的实存共同构造存在。梅洛-庞蒂将“想象”与“梦”视作同样以凹陷的方式存在的一面,梦与想象都是以一种不可观察的、不可反思的、无意识的、被动的方式运行,它们以图像化的展示塑造一个迷人的世界。在此意义上,想象的“空出”不是没有,不是不存在或无意义,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创建。梅洛-庞蒂正是希望从这种创建中提取出“空的存在”的模型,为其对存在的另一面的探索提供可能的解释。

【关键词】梅洛-庞蒂;想象;图像;虚无;空出;梦

【作者简介】宁晓萌,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哲学系长聘副教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学者。

本文刊载于《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4期《艺术学与审美文化》栏目。为适应微信排版,注释有删减,如需查询,请参考原文。


在西方的观念中,想象是一个与图像概念深刻纠缠的问题。从柏拉图的时代起,图像就被赋予了一种幽灵般的角色,困扰着人们对真实存在的认识。在《智者》中,柏拉图困惑于图像与真实存在物的相似关系,将图像视作一种既没有真实存在又“真的”以某种特殊方式存在的“是”与“非是”的“结合物”。自那时起,对于图像式的存在的理解就陷入一种含混的叙述之中。柏拉图本人在《智者》中区分出两种图像制作术:一种是“仿像”(),即“在制作摹本过程中,时时刻刻遵循’范型’在长宽高上的比例,还依照各个部分把对应的颜色进行还原”;另一种则是“幻象”(),指工匠在制造塑像时“不是按照真实的比例,而是按照看起来美的比例”来制作。他认可依据事物真实比例制作图像的“仿像”,却反对不以“真实”为标准而只以看上去美为目的的“幻象”制作。于是,自那时起,就同时存在着将图像作为事物之复本和仅在显现中作为纯图像存在的两种图像概念,且前者占据着绝对的优先位置。而由“仿像”和“幻象”这两种表述展开的以“真”与“幻”来描述和区分图像存在的语汇也深刻地植入了我们的日常语言之中,如我们现在通常用“图像”(l’image)和“想象”(l’imagination)来表示某种实物对象的形象,而用“幻象”(le fantasme )和“幻想”(fantasie)来表示那些没有实物原型可依而纯出于意念之创造的纯形象。恩斯特·卡西尔在其名篇《相与像》(Eidos und Eidolon, das Problem des Schönen und der Kunst in Platons Dialogen)中指出,Eidos(相,理念)与Eidolon(像,幻象)这组概念同出一源,即“看”(),二者在柏拉图哲学中呈现出一种辩证的关系,然而无论如何,这对概念间的联系都向我们表明,即使是那个最高的形式,那个“纯粹的存在概念”,“依然与某种图像绑定在一起,与一种可感的基质绑定在一起”。图像的概念及其所蕴含的“虚幻的”存在方式不只是因为其作为存在的对立面而遭到驱逐,更是因为它们纠缠和困扰着人们对于真实存在的理解本身,参与到对人们存在的领会与反思之中。


Maurice Merleau-Ponty,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Gallimard, 1964

作为图像概念的近代衍生物,想象(l’imagination)概念最初用来描述“梦中的图像”(une image de rêve),后来引申为“发明图像的能力”“形成新的图像组合的能力”。在德语中,人们用Bild广泛地指涉各类图像,但同时也用Phantasie来描述脱离现实的或在某些特定的病态处境中产生的图像。比较特别的是康德,他用Einbildung一词来指称想象,取其“将……置入图像”之意。结合他在第一和第三批判中的表述来看,想象力在他的哲学脉络中最初指向一种“再生的综合”(Synthesis der Reproduktion)的作用,在此意义上具有一定的被动性,即其受制于所接收的与料,却同时已经流露出自发性的特质,因其虽然属于感性领域却已具备作为一种“形成图像”的能力,在主体的认知过程的初始环节中发挥作用。而在第三批判中,想象力则被描述为“生产性的”(produktive),其作用已经不仅是为了形成概念,更是提供出即便是概念本身也难以做到的对感性理念的意味深长的表达。从词汇的来源和使用的角度来看,想象问题依然包含着两种倾向,即作为某物之图像化呈现(特别是当某物不在场的情况下)和作为幻象。如同图像概念一样,两种不同的倾向模糊地交织在描述想象的语汇中,使得人们在对想象问题的解释上总是在一种更加被动的图像化能力和一种更加自由的创造性能力之间摇摆。

从我们日常使用的语汇中,从想象问题的源头处,我们都可以看到,想象问题在其根源上深刻地关联于关于存在的探索与反思,对于想象问题的考察不应当简单地把它与在想象活动中所产生的内容相混淆,也不可能把它只作为某种认识的功能来考察,而是唯有诉诸一种存在论式的诘问才有可能说清楚想象本身的存在方式和运作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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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象的虚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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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研究想象问题的哲学家中,真正将“想象”本身的问题、“想象”自身的独特构造的问题提出来的是萨特。他通过早年的两部著作《想象》(L’imagination)与《想象物》(L’imaginaire)带来了极具批判性、颠覆性和突破性的解释。在《想象》中,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过往人们总是将图像的存在模式与作为物体的对象的存在模式混淆起来,“把一切实存模式都建立在物体实存模式之上”,由肯定图像与对象(譬如纸的影像与真实的纸)的同一性过渡到肯定二者实存的同一性,从而认为“图像作为对象而实存”,图像仍然是一种“物”,只不过是一种次生的物,是物的摹本。而以此种方式进行构建的理论,亦被称作“关于图像的幼稚的形而上学”(la métaphysique naïve de l’image)。在萨特看来,“要把一种图像直接领会为图像,就是要在一般的图像本质上形成思维。用图像构建真正的实存理论的唯一途径,就是严格强制自己不要在并非直接来源于反思性经验(une expérience réflecxive)的图像上面发挥任何东西”。唯有如此,一种关于图像自身特质的思考才有可能从正面揭示出图像有别于其他对象物、一种图像意识(想象)有别于其他意识活动的独特之处。基于这种考虑,他考察了关于图像、想象问题的各种古典理论和现代心理学研究,尝试为图像、想象问题标划出一块独立而纯粹的研究空间。他尝试说明,图像(想象)不是任何物理物或物的映像,也不是受制于思维或认知的综合作用下的、弱化的观念,亦不是弱化的、无对象的知觉。“图像就是一种意识类型。图像是活动,而不是物,图像是关乎某物的意识。”

当萨特将想象从某种对象物的次生产品中剥离出来,表明其作为一种独特的意识活动而存在时,他实际上也在以一种十分具体的方式演绎着由胡塞尔开启的现象学及现象学进路下的意识哲学的研究。作为“关乎某物的意识”,想象与其对象的关联不以对象为先决的条件和评判的标准。想象并不必然与一实存对象完美匹配,甚至想象所关乎之物往往并非实存。在此意义上,“关乎……”本身,而非其所关涉的对象,最能勾画出想象作为一种意识类型的特质,对于想象自身的探索即须从想象如何“关乎”上面展开。

作为一种“关乎某物的意识”,想象总是面临着与感知、思想概念纠缠不清的问题。萨特认为,分不清想象、感知与思想各自本有的特质,正是导致以往人们不能清楚认识想象活动的关键。故而他刻意将感知(percevoir)、思想(concevoir)与想象(imaginer)区分为意识的三种类型,亦即意识关乎某物的三种不同的方式。在感知中,我们“观察”(observer)对象,“对象本身是对所有显现(侧显)的综合。对一个对象的知觉因而是一种无限多面的现象”。知觉自身也因而呈现为“各种显现的多样性的综合的统一,它缓慢地学习自己的方式”。而在思想中,我们凭借概念来认识对象,不是一个一个地了解对象的不同的侧面,而是一下子把握它的本质。故而萨特认为,思想是“一种自我意识的知识,它一下子就自行设置在事物中心”。相比于二者,图像(意识)在萨特看来“更接近感知而非思想”,它具有一种“非理性的品质” (qualité irrationnelle),因为“图像什么也没有教会(我们),没有带来什么新的印象,也没有揭示对象的任何一面。它传递的只是空(en bloc)。……知觉会使我搞错,但图像不会。我们通过图像对对象形成的联系可以称作’准-观察’(quasi-observation)。我们实际地置身于观察的态度下,但却什么也没有观察”。对于这样一种无可“观察”的“准-观察”活动,萨特称,“我只能以某种作为’类比’(analogon)的方式,作为感知的等价的方式来进行”。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也并不能因为将想象类比于感知,将其视作一种类似于感知的“准-观察”,而以感知自身的特质掩盖想象与感知间的差异性。刘国英认为,“图像与知觉的最大差异在于,知觉透过胡塞尔所谓’侧显’的方式,即一物的各个侧面局部地给予对象;而图像给予对象的方式则是’一下子整个在直观中被给出’。至于图像之对象内容,却没有知觉意识所给予的对象内容那么丰富”。在他看来,对萨特而言,图像在关乎对象时具有明确性与直接性的特征,却也由于只局限于已经一下子给出的内容,而呈现出一种匮乏性,无法达到知觉的多层次的丰富性。而知觉总是现实地关联于被感知的世界,其内容亦取决于其所关联的对象以及其所无法逾越的人的感知处境(视角、时代),故而总是带有更强的“被动性”的特征。想象则由于并非必然地关联于实在之物——哪怕是曾在的实在之物,故而具有超脱于现实处境之外的自由,相比于知觉,其自发性的特征更加鲜明。

Jean-Paul SartreL’imaginaire, Gallimard, 1986


相比于感知与思想,图像(想象)作为一种独特的意识活动的特质更体现在它与现实的脱节方面。在《想象物》一书开头,萨特就表明:“这本著作意在描述意识或’想象(力)’强大的’非现实’功能及其意向相关项——想象物(l’imaginaire)。”作为一种以描述“非现实的”“不存在的”“不在场的”对象为标签的意识活动,想象(图像意识)的独特性表现在其与众不同的设定(poser)对象亦即前面所说的“关乎”的方式上。在知觉中,实在事物构成了我们观察的态度所投向的实际的目标,也划分出我们意识活动的边界。正如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所指出的:“对于我们的实存来说,事物与其说是一个吸引极,不如说是一个排斥极。我们在事物中忽略了自己,而正是这一点使事物成其为事物。我们不是由认识事物的各个透视外观开始的;它不以我们的各个感官、我们的各种感觉、我们的那些视角为中介,我们直接通向它,其次才意识到我们的认识以及作为认知者的我们本身的各种界限。”知觉以实存的方式关联于那绝对的不可剥夺的被知觉世界(le monde perçu)。而在想象中,图像意识与其说是与一实存对象发生关联,不如说是意识的一种超越性的构设,它不是关联于作为实存物的某物的表象或复制品的图像,而是想象本身即一成像活动,是这种意识活动自身而不是他物在此实现为图像。胡塞尔曾经以“中性变样”(Neutralitätsmodifikation)的概念来说明想象活动的这种独特性。他以丢勒的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为例,区分出关于这幅画的正常知觉(其相关项为作为物品的铜版画)、知觉意识(其相关项为“马上骑士”“死神”“魔鬼”)以及图像意识(其相关项为仅作为图像呈现出来的东西)。在他看来,这种图像意识“现在成为中性变样之例”,“这个进行映像表现的图像客体,对我们来说既不是存在的,又不是非存在的,也不是在任何其他的设定样态中”,“当我们采取纯审美态度时重又把它当作’纯图像’,而不赋予它关于存在或非存在、可能的存在或推测的存在诸如此类的任何标记”。在中性变样中,图像仅作为纯图像自身呈现,我们不为之添加任何额外的内容或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说,想象作为意识活动的一种独特形态的特质便在于,它所构设的相关项仅作为其自身才有其意义,而无须关联于任何形式的实存对象,甚至无须考虑其是否具有这样的实存关联。萨特因而认为,想象将对象设定为“虚无”(néant)——事实上,胡塞尔也已将显现的这种仅作为意向对象而不作为一个物体存在的特性称作“空无性”(Nichtigkeit)——并指出这种设定“有且仅有四种形式”,即“将对象设定为没有实存的(inexistant)、不在现前的(absent)、在他处实存的(existant ailleurs),以及可以中性化的(neutraliser),即不将其对象设定为实存”。这四种形式囊括了虚无的各种可能,为我们展示出了想象所营构的无的存在的模型。在想象中,拥有图像恰恰意味着不关乎任何实存之物。正如萨特本人举例所说:“我’有皮埃尔的图像’相当于不只是说’我没看到皮埃尔’,还包含’我什么都没看见’。图像意识的意向对象特别包含了它并不在那里,它被如此这般地构置,以及它并没有实际存在,它被构置为没有实存的,或它根本没有被构置。”在此意义上,我在想象中拥有,恰恰亦是在实存中没有。“我关于皮埃尔的图像,是以某种方式不触碰他,不看到他,这是它所具有的一种不在这样的距离上、这样的位置上存在的方式。图像中的确信构置了直观(l’intuition),但并没有构置皮埃尔。皮埃尔的特征不是我们可能以为的非-直观的存在,而是’缺席的直观的’存在,是直观中的所予物的缺席。”毋宁说,我在想象中鲜活丰满地体验着对“无”的拥有。正如萨特非常生动地描述的那般:“图像包裹着某种虚无(néant)。其对象并不只是一个肖像,它确认,但确认的是它的毁灭。那么生动、那么动人、那么强烈的图像,却将其对象设置为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随后重新激活这一图像,就好像它的对象曾经存在过,曾经就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到,我们凭借我们全部的存在尝试重新激活图像,就好像它曾经是一种知觉。然而我们含混错乱的状态只是让那些刚刚说过的东西更加凸显出来:我们凭借关乎对象的行动徒劳地寻求在我们之中产生它现实存在着的确信,我们能够一瞬间遮蔽了,但却不能摧毁那关于其虚无的直接的意识。”


Jean-Paul Sartre, Lêtre et le néant, Gallimard, 1943

正是由于想象的“关乎某物”不是与一在先已然在此的实存之物建立联系,而是牵涉出一种不在,想象独特的设定呈现为:(1)不取决于对象,不以实存之物为根据;(2)在这种设定中呈现出意识自身的自发性和自由。在后来写作的《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再次肯定了想象活动的这种独特的特质。他指出:“图像(l’image)应在它的结构本身中包含一个虚无化的论题。它因把它的对象看作存在于别处的或不存在的而使自己成为图像。它自身包含着双重的否定:首先是世界的虚无化(因为并不是这个世界为图像当下提供了作为感知的现实对象的对象),其次是图像对象的虚无化(因为图像对象被设定为不现实的),与此同时,图像自身亦虚无化了(因为它不是一个具体而充实的心理过程)。”正是在图像的这种虚无化特质中,萨特找到了解释自由的契机。对他而言,虚无的起源是一个困难的话题。虚无自身不以“存在者”的方式存在,唯有借助某种独特的存在者,虚无之虚无化才有“被存在”“被实现”的可能,这个独特的存在者就是人。因为在他看来,“有一种存在……它具有能使虚无虚无化、以其自身存在来承担虚无、以其实存不断地支撑虚无的作用。正是通过这种存在,虚无来到事物中”。正是人作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众存在者中的那个独特的存在者,以其自身的绽出的、时间性的存在承托起虚无的可能,即“虚无由以来到世间的那个存在,应当能够存在着(être)它自己的虚无”。质言之,能够成为无,能够否定自身,是人这种实存者终究不同于那些别无选择地以存有的方式存在的存在者之处。人以自身的实存演绎了虚无之虚无化,在其实存之中“分泌出一种使自己独立出来的虚无”,这便是人的自由。而想象所呈现出的虚无化的特征,也正是使得它区别于与对象的实在性捆绑在一起的感知活动的独特之处。因为可以以否定的方式“关乎”某物,以虚无的力量昭示非实在和不在,想象更能凸显出意识的超越性,更能解释意识何以是自由的。

正因如此,我们可以看到萨特在《想象物》的后半部分和结论中尝试揭示出想象作为虚无化的另外一面。在他看来,“想象的活动既是构建性的,又是孤立绝缘的,还是毁灭性的”。它意味着在想象活动本身之外的一切意义的湮灭,因为想象的活动本身正是对那些外在于想象活动的各种因素的否定与摧毁,但另一方面这种摧毁也意味着一种绝对的构建。“我不再像在感知到的实在中构建意义一样将想象到的东西把捉为空(vide),我自己赋予它们意义。”事实上,我们总是为想象活动自身的充盈所征服,从未怀疑过在想象中我们可以获得格外显明、生动、具体的形象。在萨特看来,“图像意识是作为一种成像意识,即作为一种自发性来产生和保存作为图像的对象。它是一种无法确定的对应物,它将自身视为虚无”。而这种虚无却并不代表彻底的虚空和无所展示,相反,在虚无中,“意识以创造性的面目出现,但并不把这种创造特质设置为对象”。在此意义上,想象所呈现出的自发性与创造性正是使意识得以只作为虚无而运作的关键,也是想象之为想象最本质的、最具动力学意义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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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想象作为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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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晓萌 | 空的存在:梅洛-庞蒂论想象

梅洛-庞蒂在想象的问题上采取了与萨特共同的理论取向,即致力于将图像仅仅领会为图像而非任何物或思想观念的影子,并为之建立一种真正的存在论。尽管想象的问题并未在梅洛-庞蒂哲学中成为真正的主题,但想象向来关联着知觉的研究,是他在《知觉现象学》中非常重视的一维。同时,在1949—1950年索邦课程《儿童意识的结构与各种冲突》(Structure et conflits de la conscience enfantine)、1952—1953年法兰西学院课程《关于语言的文学运用的研究》(Recherche sur l’usage littérature de langage)以及1954年法兰西学院课程《被动性问题:睡眠、无意识与记忆》(Le problème de la passivité :le sommeil,l’inconscient,la mémoire)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梅洛-庞蒂关于儿童心理学、文学与被动性的思考中,想象的问题始终占据着非常关键的位置。

Merleau-Ponty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Gallimard, 1945


梅洛-庞蒂认同萨特的基本观点,认为想象并非弱化的知觉,想象与知觉最根本的区别在于“想象不可被观察”,想象物不能被当作可感事物摆在我们对面,供我们一点一点地去检查比对,它不可能孤立出来成为物一般的对象,更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可资检验的标准。想象“为我带来一种直接而绝对的交流的观念:它一下子给出全部,并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在此意义上,梅洛-庞蒂说:“想象不是内在的或’心理的’’物’,而更是一种总体的确信(une conviction globale)。”这样一种确信,先于任何关于实在之物的推测与设定,一旦有了怀疑与推测,我们便已出离想象的世界,亦即脱离这种确信,而进入验证的意图之中。因此,想象恰恰意味着不诉诸与现实间的比对与考量。“由于我们失去了与现实及其所设定的相对论的联系,我们陷入了一种特别的态度之中。一切知觉都知道它只是部分的,它在相对者中运动,而想象在绝对者中运动。想象活动使我置身于与绝对者的关系之中,不管我是否相信想象物是真实的。”与现实世界的暂时脱节,以及突然间落入一种被直接而绝对地给予我们的关系脉络之中,构成了想象辩证的两面。一方面,由于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想象物带有非-实在的特征,更多地令人联想到假象或幻象,看起来似乎是“欺骗性的”;而另一方面,想象的直接性和绝对性又带着一种仿佛真切的冲击和令人信服的力量打动着我们,梅洛-庞蒂称之为“意识的自由”,“意识通过想象活动把我们从现前(présent)释放出来,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力量”。失去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是使得想象带有“欺骗性”、成为“摹本”、成为“幽灵”的根源,而同时,也恰恰因为失去了现实世界这个赖以比对验证的“原本”,想象才成为一种绝对的建构性的力量,它不是依照着别的样本去复制什么,而是自己为自己立法,其自身即具备主动性和创造性,并且这种创造性也只有在人们忘记与现实世界的那些具体联系之际才得以成就和获得承认。正是在此意义上,梅洛-庞蒂指出:在想象的时候,我取消了区分各种可感对象的距离。我的意识的中心消失了。……意识应该停止生活在物的世界中,它落入它自身所提供的舞台。主观的与客观的都陷落了,在此出现的是一个无以言状的第三维度。”

庞蒂:《知觉现象学》,杨大春、张尧均、关群德译,商务印书馆,2021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其考察的步步深入,梅洛-庞蒂正在从认同萨特的基本观点走向超出萨特研究的范围。他从萨特对知觉与想象的区分中提取出关于想象自身特质的关注,但却并不全然认同这种区分。在他看来,萨特对二者的区分过于绝对了:我们现在却看到这种区分并不能被绝对地维持。……萨特的绝对区分不足以解释想象的问题。为了让想象取代现实,我们并不需要将它们视作反题,就像白天与黑夜的差异一样。”知觉与想象的区分并不那么容易做出。萨特将想象作为与对象直接的关联,将感知作为对对象缓慢的、在观察中的把握,这样的区分也并不恰当。对梅洛-庞蒂而言,感知也直接关联到对象,而无须在一系列的细致观察之后才有所分析地确认这种关联的发生。而想象的活动,也并非尽如萨特所说,是一次性的图像呈现。对此,利科曾经提出质疑。他说:我不太能相信萨特的这一观点。对萨特而言,(图像的)把握没有过程,在呈现的那一刻图像就是完整的。如果我试着想象一座古迹,然后尝试去数它的柱子,如果我不知道这座古迹有多少柱子,我就无法凭借关于这座古迹的图像提供更高的准确性。图像即刻完成,它有或没有三个或四个柱子。我无法想象比我知道的更多。我以前的知识已经嵌入图像,而图像本身并没有比我所知道的走得更远。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小说肯定不是这样的。”想象中的图像也可以是逐渐展开的画面,我们可以时而聚焦于某些细节,时而又将视线移向他处,而并不是停留在一次性完成的对一个完整画面的直接把握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将想象视作图像意识,尽管能够很好地表明想象独特的存在模式,但却同时存在着抹杀时间维度的风险。想象被局限在一次性的成像中,它被描述为一瞬间凝固的图像,它不会像知觉那样逐渐呈现出细节,逐渐丰富起来。但这并不符合我们在文学、音乐甚至绘画本身中的想象体验。故而梅洛-庞蒂始终认为,“并不存在一个标准可以一下子区分开想象与感知,想象的意识与感知的意识并非各自独立运行、互不关联。在感知中我们也在想象,我们的图像意识也在起作用,譬如梅洛-庞蒂就曾举例说:“任何对他人的感知都与想象一样,是一种自欺。它既是投射又是内投射,既为我提供我自己的图像,也为我提供他者的图像。”而在想象中我们也并没有那么脱离感知,想象活动本身接受感知的影响,其自身有着类似感知的特征,我们对想象活动中所呈现的图景也可以有鲜活的感知。感知与想象只是“两种含混的意识”(conscience ambiguë),并非感知只关乎实存的对象而想象只关乎空无。梅洛-庞蒂认为,应当有“一种开放的意识理论:并非一边是完全的存在,另一边是完全的虚无,而是我们不再是专门的、有条件的虚无。意识不是经验(Erlebnisse)之流,而是对缺失的意识,对各种开放处境的意识”。

相应地,实在的与想象的之间的区分也并没有那么绝对。梅洛-庞蒂通过关于睡眠的讨论让我们看到,“空洞的与充实的意识是同一个意识”,这是一个“构造上的区分”,充实的意识不在于“观察”,而在于“聚焦”,即“景象在趋向最佳(效果)的过程中呈现出来,并要求感觉器官朝向它获得某种确定的位置”。而“空的”意识则“维持着对世界的参照,但却拉远了它的距离”,这并不意味着“世界的空无”。在睡梦中,我断开又没有断开与世界的联系,我没有聚焦地观看世界,但却让世界在某个距离上存在着。梅洛-庞蒂称这是一种“相对的、暂时的空无”。在睡梦中我不像在清醒状态中那样现实地、有所筹划地投身于世界之中,而是在身体的麻痹、失效(不动、不语)中无所作为。我的不聚焦、不作为恰恰让我与世界的另一种关联凸显出来。所以在睡梦中,我并非中断了与世界的联系,睡着不代表意识的停顿或缺失,而是意识以另一种形态运行着。在此意义上,梅洛-庞蒂指出:“’关乎某物的意识’是对一个图形-背景结构的意识,也是关乎褶皱(pli)、距离(écart)的意识,而不是关乎意义的意识。其结果就是,梦中关乎某物的意识使得这些场域在虚空(vide)中起作用。这不是对曾经看到的东西的无意识,而是不再存在的、没有印刻在世界上的场域。”从这个角度看,“空”对于梅洛-庞蒂而言,并不像在萨特那里那么截然地有别于实在。事实上,他认为萨特关于想象的解释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对虚无的理解上。在他看来,“《想象物》的错误就在于将图像意识描述为虚无:它总是一种被限定的虚无,一个此物或彼物的虚无,这就是萨特没有在《想象物》中描述在图像中所成之像的原因,他展示了什么使图像不是现实的或真正在场的,却没有展示什么使图像作为一种想象的示现或一种准示现存在——要结合梦来研究”。梅洛-庞蒂意义上的空不是无,不是对实存的否定,而是以“空出”的方式彰显出存在。“清空”(vider)、“空出”(se creuser)是梅洛-庞蒂非常偏爱的描述。在关于睡眠的讨论中,他提出,在睡眠中,“意识不再在充足的材料上阐明意义,而是旨在借助无论什么东西来空出什么东西”。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他也曾说道:“就像深度在高度与宽度背后空出了自身,时间在空间背后空出了自身,另一种维度性从深度的零度点上加入了各种先前的维度。”他将格式塔形容为“存在中的一个洞”,它“从内部掏空了自己的血肉(sa chair),为的是让结构凸显出来”。从这些频繁出现的表述来看,“空出”就好像我们在土地上挖一个洞,那洞的意义正是随着挖空土壤而呈现出来。借助挖空的活动,洞获得了其好似实存之物一般有意义和价值的存在,它使人们关注洞本身,而忘记了它之所以成为洞的过程。梅洛-庞蒂认为,“萨特的描述引人入胜……想象世界的虚妄——它什么都不是(没有’实在的’存在),却堪作一个世界。而如果从意识的方面表达,就好像是同一个意识,只不过它被挖空了,在支配着睡眠与感知,因而就好像未被表明的意识乃是不能被表明的意识一样,这就歪曲了想象的’空无’特征”。梅洛-庞蒂意义上的“空”,正是好像洞一般的存在,我们的存在论既是以实存的对象物的充实模式构造起来,也是以洞一般的空的存在的模式构造着。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想象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dialectique),在两个领域间有一种含混性(ambiguïté)”。

Maurice Merleau-Ponty, L’institution, la passivité – Notes d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1954-1955), Belin, 2003


然而,什么是“辩证”,什么是“含混性”?“辩证的”并不意味着发生在两个东西之间既关联又相对立的机械关系,“含混的”也不意味着模糊不清,“辩证的”与“含混的”恰恰是梅洛-庞蒂在中期阶段最常用来形容存在论的两个概念。在这一阶段,他尝试摆脱意识哲学的框架对其知觉研究所造成的束缚,积极改造和拓展其“感知世界的存在论”的研究视野。在对意识的理解上,他认为:“作为普遍的直接性的意识以非意识(non-conscience)告终:因为如果我对一切皆有意识,那么我就没有任何意识;为了有对某物的意识,就不能有对一切事物的意识。”这一主张在其于法兰西学院的第一个课程《可感的世界与表达的世界》中亦已有类似的表述:“人们会有关乎此物的意识的事实,同时也表明也有未被说出的某物”,“意识作为关乎某物的意识往往也是欺骗性的或被欺骗的:它是对此物的意识,唯有当它也是关于他物的意识却并不承认后者时”。意识的关乎某物与不关乎他物不是分别发生的两件事情,而是同一个动作。这种同一事件同时包含多个面向、多重维度的存在模式,便是他所谓的“辩证”与“含混”。他借助这两个概念想要强调的是一种混沌未分的存在状态,或者说回到各种分化做出之前的原始存在的状态。

基于对“辩证”与“含混”概念的这种理解,我们可以看到,当梅洛-庞蒂将想象与感知、想象与实在间的关系理解为辩证的、含混的时,他实际上正是在将想象活动与感知活动、空的存在与实在的存在安置在一种新的存在论架构之中,亦即他后来更多地称作“交织的存在论”的这种新的哲学架构。想象的问题在梅洛-庞蒂的哲学中因而也不再仅仅关乎一种概念或内容上的解释,它还实际地承担着作为存在论要素的功能。想象与睡眠、梦、无意识、回忆同列,标示着一种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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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空与梦——存在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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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动性问题》中,梅洛-庞蒂称:“我们今年的主题就涉及被动性的一般问题。睡眠、无意识都不应当被理解为身体荒谬的机械论对意识的削弱、第三人称对第一人称的侵越,而应该被理解为所谓意识的内在可能性。”为此,他认为在这项工作上需要对世界和主体进一步加以探索:一方面,要“重获感知世界,而不是感觉的分析”;另一方面,在主体方面,“不要只考虑’自然的’身体,要考虑在它上面积淀的一切”,要“坚定地描述主体,不要将它描述为意识,即存在和认识的符合,或纯粹的否定性,而是将之描述为各种场域(实践的,不亚于感觉的)向之开放的X。——特别是,有必要引入想象的场、意识形态的场、神话的场——(这是一种)语言的而非仅仅感觉的充盈”。可以看出,想象的、梦的、神话的序列,对梅洛-庞蒂而言是其拓展和重建感知世界存在论时亟须探索的资源。它们代表着我们通常称作被动性的状态,或者说是主体的各种决定受阻时的情况。人们通常认为,入睡是从世界中消退,人们不再实际地关切现实的世界。入眠、入梦不是主体所能有意识地决定的。然而在入睡之后,人们是否就真的中断了与世界的联系,意识是否就不再工作了?我们自身的经验与大量关于睡眠与梦的研究都在向我们表明,在睡梦中,有一种魔力一般的力量将我们捕获,使我们进入一个在生动性上非但不亚于现实世界,甚至还更加丰富有魅力的梦幻世界中。这样一种深刻吸引着我们、让我们入迷的梦幻世界,并不是以一种褫夺的形式,因其不关乎一切而吸引我们,我们需要揭示那对我们而言充满意义与吸引力的梦的世界的特质是什么。在梅洛-庞蒂看来,要推进想象的研究,就需要一个“第三维度”,这个第三维度属于“梦的秩序”。

梦的现象的特质在于,它是不可观察的。梦只属于正处于睡梦状态的做梦的人。萨特说:“梦并不是作为一种对现实的领悟而被赋予的。相反,假如它能有片刻的真实,都将会失去它的意义和它自身全部的本性。它首先是一个故事,而我们所持的是纯朴的读者阅读小说时的那种热情。它作为虚构被体验,且唯有把它看作虚构我们才能理解它在睡眠者身上引起的那些反应。”这意味着梦只有作为那睡梦中的人在紧闭的双眼中所看到的景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它不属于醒觉的和感知的世界。各种研究恰恰表明,往往正是感知的唤起或怀疑的出现唤醒了做梦的人、打断了他的梦。从这个意义上说,梦的又一个特征还在于它不是反思性的,在梦中我们甚至很少用逻辑的联结词,不去分析因果,不做逻辑的推论。在梦中,清醒世界的时空秩序或许被打乱,原本不应共存的矛盾的东西一同出现在梦的景象中。梦中有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这些关系不是为思想设定的,也不以符合逻辑为原则。梦中的景象仅仅呈现为图像,也仅有这种图像式的呈现,而这种意义也恰恰与文章开头考察过的法语词汇“l’imagination”在最初使用时的核心义项相符合。梦的不可观察性、非反思性、图像式的呈现这些特征都与想象的特性是重合的。梅洛-庞蒂称,梦“不是提供含义等价物的符号(语言的、图画的),而是图像(Bild),(作为)想象的表面,穿透它显现出来,进入被表达出来的东西的序列、存在者的序列……它通过回到那些已经表达出的凝结物来表达”,“梦是凝缩的,它被归入想象活动”。

Maurice Merleau-Ponty, Psychologie et Pédagogie de lenfant. Cours de Sorbonne 1949-1952, Édition verdier, 2001


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研究曾经为我们很好地解释了意识的另一种工作,即无意识的工作。释梦的工作面对着重重的困难。一方面,梦是无法观察也无法验证的,即使是亲历者也无法原封不动地对梦中景象进行记录,所以梦也是不可能再次呈现的。做梦的人对梦的追忆与叙述对精神分析家而言恰恰是伪装发生的时刻,是症结显露的时刻,而不是复归于梦。另一方面,梦的图像性特质也使得对于它的复述面临转译的困难,在对梦中景象的叙述中,人们实际上在用语言转换图像,即使是以绘画的方式,也并不意味着是对梦中景象的不加伪饰的精确再现。同时,释梦的工作之所以要求对梦的叙述,是因为这项工作意欲将梦中的内容与做梦人现实生活的困境联系起来,以梦境来还原现实中的问题。这种做法对于研究无意识而言是有效的,但若是作为对梦的本质探究则是危险的。因为这必将把梦转变为现实的反映,以现实世界的逻辑来解释梦,而不再关注在梦中按照梦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世界。梅洛-庞蒂对精神分析研究运用于绘画(达·芬奇)与文学(司汤达)的批评正在于此,“精神分析止步于绘画开始的地方”,“精神分析唯有在自我与自我形成实际分离的时候才是且才能是解释性的,否则就是武断的……精神分析无法将一个个体在其生活中只是作为幻想说出来的东西转化为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精神分析尽管前所未有地拓展了关于梦的、想象的研究,却从没真正进入梦的或想象的世界,它总是从外面看待梦与想象,在那里,梦与想象更多地表现为失常、失序、不合逻辑乃至疯癫。这也恰好向我们表明了梅洛-庞蒂所不打算采取的方式,即从对现实与实在世界的认识的一面来揭示梦与想象,想象与梦对于他中后期哲学的意义恰恰在于揭示了存在的另一面,在于想象与梦为这个世界所添加的东西。

无论是想象还是梦都有着强大的展示功能。康德对创造性的想象力的解释曾展示出想象力作为一种感性认识能力的强大的创造性。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将想象力解释为“把那些感性理念表象出来的能力”,并认为“想象力(作为生产性的认识能力)在从现实自然提供给它的材料中仿佛创造出另一个自然这方面是极为强大的”。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想象中的创造从来有别于依据一个原型的复本制作。或者可以说,一切创造本来就应该贯以想象之名。在创造中,人们松开与实在之物的关联,因为越多关联于实在之物,人们加诸其上的东西便越少被看到。与现实的距离、与逻辑的距离,不能解释想象的创造,但却是这种创造所不可或缺的。梅洛-庞蒂曾经指出:“如果人们依据认识论去界划想象,那么想象将是不可能被理解的。”对他而言,想象正是一种“在缺失中示现”(la présence dans l’absence),它不是意在否定、意在世界的虚无化,而是致力于显现,让此刻不在的东西呈现出来,不是以作为在场者的面貌或者在记忆中的复本的样貌呈现出来,而是呈现出它的不在,呈现出“空的存在”本身。

这样一种“超然物外的力量”将如何创造呢?关于想象研究的困难也在于我们不可能从外面为之总结概念或原则,更加不能依据概念或原则去模拟它的运作,因为一切将之拉回现实与反思活动的做法都毋宁说是在扼杀想象。因为想象恰恰是以无意识的、被动的方式去创造。这并不意味着想象的创造只能发生在偶然的契机下,是随机的、惰性的、好似一种宿命论的事件。在这里,被动性恰恰被揭示为我们所不可回避也不可抗拒的存在的要素。梅洛-庞蒂称:“被动性是必要的,被动性没有使行为变得不可能——不是行为与事物的对抗,而是’面团般柔软的意识’,是有构建能力的被动性。”被动性并不是与主动性交替起作用,而是它从未剥离于我们的存在。当我们有意识地、主动地行动时,被动性的作用只是在动作的背面默默地发生着。我们所谓的选择与决定,往往并非导致事件发生的真正原因或唯一原因,甚至这些所谓的选择与决定也不过是我们所未觉察的对世间诸般所予的回应。想象与梦的运作机制在于让人入迷,让人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而这种“入迷”或“陷落”却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事情。我们总是越想睡却越睡不着,越想梦却梦不得。我们甚至常常认为,不去想便可以如愿了。然而不想也不代表我们就能进入梦境。在此意义上,讨论梦与想象的创造,或许并不能做到从内里剖析它,凭借反思的言说将其运作机制公开。我们更无法致力于做梦或想象,而只能尽可能不以现实的反思的逻辑对之形成遮蔽或僭越,只能为之所吸引,承认其强大的创造力。

梅洛-庞蒂:《建制·被动性》,宁晓萌译,商务印书馆,2025年


作为一种“超然物外的力量”,想象“在绝对者中运动,将我们置身于与绝对者的关系之中”。这是一种原生的创建力量。它或许并非与现实世界全然无关,却总是缔造出一种全新的关系,创建一个新的看待世界的维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想象也正是梅洛-庞蒂意义上的“建制”(l’institution),它与其说是一种具体的内容上的丰富与展示,不如说是一种存在论模型的揭示。直至1960年11月,梅洛-庞蒂还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的写作笔记中称,透过身体而非意识来理解的想象是“存在的真正创制(Stiftung)”,并清楚地说明:“对萨特来说,存在与想象都是对象,都是存在者。对我来说,它们是巴什拉意义上的元素,也就是说,它们不是对象,而是场域,是柔软的、非论题性的存在,是先于存在的存在。”这表明,梅洛-庞蒂直到最后的交织存在论探索时期,对想象问题的思考还是维持了其自1954年被动性问题讨论时期所秉持的主要看法和视角,即他更倾向于将想象(梦、神话)作为空的存在的模型。就像“无意识”作为“反面的意识”一样,想象(梦、神话)代表着存在的另一面,它们不是作为实存物之外的另一种实存物存在着,而是作为存在论的一种不可或缺的组建要素,作为存在的另一种秩序被揭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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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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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科在为芝加哥大学开设的关于“想象”的课程中曾经指出,萨特的理论困境在于,他依然将更多的关注投注在“再生性的想象力”一边,亦即关于想象作为“某种缺席者的图像”的分析上面,而这种分析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用来解释想象作为一种意识活动独特性的“虚无”概念本身是模糊的,萨特本人在虚无—实存、非实在的(irréel)—实在的(réel)两组概念间没有做出足够清晰的区分,这使得他在想要揭示想象对于不在的呈现(présence de l’absence)的独特存在模式时只能以模仿存在者的呈现(présence de l’existant)的方式艰难探索。尽管萨特后来通过梦境中的入迷的意识以及想象的病理学研究尝试对面对非实在的想象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但在利科看来,由于并未彻底摆脱对真实、准真实的依赖,萨特并没有能够真正进入对非实在的或者说生产性的想象力一面的正面考察之中。

这种观点可以说与梅洛-庞蒂的意见不谋而合。他们都更加关注想象的创造性和构建性,关注想象所构造出的东西,而不是关注其所否定的或其所不是的东西。梅洛-庞蒂带着对于想象自身的创建的关注,走向了对于想象所揭示出的存在论构造的探索。对他而言,想象的意义不在于摧毁了什么,而在于它带来了什么。故而想象所揭示出的存在论的构造不是实存者的虚无,而是以一种不同于实存之物的方式存在和持续存在,这种存在方式可以说是一种“空的存在”,即以“清空”和“凹陷”的方式存在,作为一个“洞”存在,换言之,作为实存者赖以获得在时空中的形体的承托者而存在。这种描述给人带来的晦涩或吊诡之处或许在于,人们向来仅以实存之物的方式理解存在,当我们谈论一种不同的存在类型时,我们只有将之类比于实存之物的存在才能够对其有所领会。而梅洛-庞蒂借助想象的存在想要突破的,恰恰是一种有别于实存之物之存在的存在模型,它很难界定,也很难描述,只能被形容为“另一种”(l’autre)不同的存在方式。

梅洛-庞蒂引入了“梦的秩序”来尝试对这种存在模型加以描述。然而对于“梦”的研究依旧是困难的,或者说外在的。梅洛-庞蒂努力说明我们不能以醒觉的世界和有意识的思考代替梦的工作,但这也恰恰表明,说清楚梦的机制终究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梦在不依赖于有意识的构建活动、不依赖于现实的层面中貌似“被动”地发生着,但它却并非什么也没有或将已有的东西取消和毁灭,相反,梦总是无比鲜活充实,引人入胜。我们并不能指望把这种神秘的运作剖开来展示其内核,在这条路上我们做得越多,却往往愈发远离梦本身的原始状态。故而梅洛-庞蒂在此所能做的,或许只能是提示人们,不要将梦与想象的工作改造为我们清醒、现实、理智的反思活动,而是让它们保持神秘,看到它们原生的力量,将它们作为我们存在构造另一面的因素,从中汲取一些存在论的要素。或许,我们很难从现有的梅洛-庞蒂文献中看到一份关于想象本身的创建性的更加充分的研究,而只能从关于文学、绘画、音乐的片段式的讨论中略窥一二。毋宁说,他的工作或许并不是要真正解开想象之谜,而是借想象的存在论特质改造他的存在论。从这个意义上说,想象问题的研究对于梅洛-庞蒂而言最关键的意义就在于它树立了一种“空的存在”的存在论构造,成为梅洛-庞蒂探索“另一种存在”的一个范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