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七十春

——记古琴演奏家吴兆基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则峨峨兮若泰山,

志在流水,则洋洋兮若江河…… 

一、凤凰传奇

       1984年,一个深秋的夜晚,意大利威尼斯凤凰歌剧院。 

       这个以古老东方神话中的吉祥鸟命名的全欧洲极负盛名的艺术剧院,这个曾是贝多芬、瓦格纳灵魂漫步徜徉的地方,这个曾是卡拉扬、帕瓦洛蒂各领风骚的天地,如今,被一个来自凤凰故乡的银髯飘扬的老人所征服了…… 

       老人用他的双手在叙述一个凄婉的东方故事:身陷番邦的文姬, 日夜思念着自己的故土,以泪洗面,衣带渐宽。许多年过去了,她终于归汉有期,却又不得不承受着与自己心爱的孩子分别的巨大痛苦……最后一个音符在老人指间嘎然而止后,全场一片寂静,接着,是长时间震聋发聩的掌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以掌声向老人表示敬意。一位噙着泪水的意大利妇女更是忘情地跑上去,深深地亲吻着这位东方琴师的面颊。

琴韵长存

       吴兆基,这位来自古城苏州的耄耋老人,退休的数学教授,使威尼斯、罗马、佛罗伦萨的那个深秋变得充满温情。 

七弦梦想

       吴兆基,光绪三十四年 (1908年)冬诞生在景色秀丽的洞庭湖西滨汉寿县的一个音乐世家。父亲吴兰荪是岭南派著名琴师,母亲是弄箫好手。襁褓中的吴兆基随家迁往鄱阳湖边的南昌客居,后来又来到了太湖之滨的名城苏州。壮丽的祖国湖山风光开启了他的音乐天赋,在家庭的熏陶下,天资聪颖的吴兆基七岁就能拉二胡、吹笛箫、弹风琴了。 

古琴演奏家吴兆基

       在父亲的指点下,12岁的吴兆基学会了平生第一支古琴曲《慨古引》。次年春天,他有与父亲一起参加了周梦坡先生在上海主持召开的“晨风庐琴会”。“晨风庐琴会”是辛亥革命后全国最大最隆重的一次琴会。它云集了当时国内众多的操琴高手,其中有北京的杨时百 (18651933)、南京的王燕卿(18661921)、四川的吴浸阳等。大师们的精湛技艺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美好记忆,甚至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古琴又称七弦琴。从古到今形成了许多的流派,其中较为著名的有四川派、虞山派和诸城派等。吴兆基的老师吴浸阳是近现代琴史中一代大师。浸阳字观月号纯白,四川洪都人,少年出家为道,后云游于苏沪杭一带,琴艺潇洒灵活,自然淡远,兼有蜀、熟二派之长。兆基一直想拜浸阳先生为师,没被应允。后来,每当浸阳先生来家操琴,兆基便默记其指法特点,旋律节拍。一日,终于鼓足勇气将这两支曲子弹给浸阳先生听,令先生大为惊喜,遂收为关门弟子。在父亲和浸阳先生悉心教授下,青年时代的吴兆基已能操奏《鸥鹭》、《平沙落雁》、《石上流泉》、《阳关三叠》等十余琴曲了。 

1989年4月,在香港演艺中心作古琴学术讲座

       吴兆基早年毕业于东吴大学。和许多民乐演奏家一样,受传统的影响,青年时代对西洋乐是持排斥甚至敌视态度的。所不同的是,一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教师使他对西洋音乐多少有一些接触。七七事变后,吴兆基一家流离失所,各奔东西。在国土沦丧的岁月里,他常以琴遣情,最常弹奏的是《阳关》和《秋塞》。

       一次,偶然从朋友寄存在家的一架“RCA”收音机里听到了贝多芬的第五(命运)交响曲,感于国家民族的巨大悲剧,他热泪盈眶,不能自己。他第一次认识到了外国优秀音乐,感到了音乐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重大作用。从此,他努力从世界音乐宝库中汲取养分,借鉴益处,从不同音乐样式中寻求共同的情感基调。在几十年的操琴生涯中,在保持中国古琴传统的“正中平和”、“清微淡远”特征的同时,又吸收了西洋乐在演奏上的凝重、厚实,并融太极的精元舒巧之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为琴落泪

       操缦抚琴七十春,他与古琴有如庄生之与蝴蝶,物我相融,有着数不清的恩恩怨怨。 

       他的一生中,为古琴掉过五次眼泪。从中不难看出古琴、琴师与国家的荣辱兴衰的休戚相关。 

       第一次是日寇兵犯江南之时。吴先生举家携琴离开苏州往太湖避难,路遇土匪,两把上好的古代名琴被这支后来的“忠义救国军”、再后来的日伪军抢去。山河破碎,豺狼横行,使吴兆基痛苦地哭了。痛定思痛,他立誓不当汉奸。后来,邀集了教界同仁创办了“肇基中学”(后改为吴县县立二中),专心从教,不复操琴,以期教育救国。 

       吴兆基的第二次掉泪是在解放后的1952年,新中国的诞生使这位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知识分子获得了新生,也使他的艺术青春得以焕发。初夏的一天,刚刚参加完思想学习的他在路经苏州北局小公园时,高音喇叭里正传来歌唱祖国的歌声,他抑制不住激动,泪水夺眶而出。他真正感受到了当家作主的幸福。于是,他把全部精力投身于教育事业和古琴发掘上来。他后来创作的古琴曲《田园操》正是对翻身后农家生活的热情讴歌,在当时获得了较高的评价。 

访意归来

       1983年初,吴兆基的挚友,著名的古琴家姚丙炎因患胃癌将不久于人世。病榻前,姚先生握着兆基老人的手,深情地说:“古琴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不应属于个人,当以继承发扬之为己任。如对此有所成就而因之据为已有任其湮没,将成为民族之罪人!”望着容貌全非、危在旦夕的挚友,兆基感其赤诚,几至痛哭失声。遂埋头整理操缦六十余春秋的经验体会,致力于古琴的国际交流和培养后来者。这次是老人的第三次流泪。 

       兆基先生兄弟姐妹六人,承家学,均善操琴。1981年仲夏,一封寄自美国纽约的信使他与失散了三十多年的长兄取得了联系。大哥兆新在台湾,幼亦善琴,来信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听听家传琴音。欣喜若狂的兆基老人一口气自录了十三首古琴曲辗转带去。兄弟俩鸿雁传书,相约重逢时定以一曲《忆故人》相互弹奏,倾述相思。1985年,兆基老人终得以往新加坡演奏,二人约定狮城相逢。怎奈,到了新加坡才知道,大哥耐不住几十年刻骨铭心的相思,已与世长辞了!一曲《忆故人》他已几十年未弹了,当他在那张文天祥曾用过的宋代名琴上再次轻抚出这支古曲时,老泪纵横,观众也为之动容。 

       最深的悲恸莫过于生离死别了。 

       泪,有时并不只是悲伤的产物。在1983年北京香山举行的全国第二次古琴打谱会上,一位叫蹇星火的云南白族姑娘使这位老人又一次落了泪。在昆明郊区一个机械厂工作的小蹇是花了半年多工资自费到会的列席代表。为着古琴艺术,她多年忍辱负重,刻苦自学,学一次就要往返数十里路程,尝尽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当老人将自录的《胡笳十八拍》、《潇湘水云》、《阳关三叠》赠给她时,她竟久久地跪在了老人的面。前,激动地哭了。老人也为她的真诚而落了泪,为古琴艺术的后继有人而激动不已…… 

       把老人的眼泪谱成一阕古琴曲,又该会多少人落泪呵! 

天涯知音

       作为一位古琴名师,吴兆基老人的艺术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1946年,在当时的首都南京举行了一场中西乐公演,这是对旧中国音乐界的一次大检阅。吴兆基与著名的琵琶大师杨大钧、古筝家梁再平、二胡家陈振铎、箫吹奏家吴南琴及音乐家丁善德、陈又新等同台演出,他的《渔樵问答》和《潇湘水云》令观众如痴如醉。 

有故事的老人

——1959年,郭沫若的大型话剧《蔡文姬》公演,吴兆基与管平湖、姚丙炎、吴景略等五位古琴大师被邀至首都北京,为该剧配奏琴曲《胡笳十八拍》,并在全国文联大会堂会演,引起轰动。 

——1983年,兆基先生参加了在京举行全国第二届古琴打谱会,这是解放以来古琴界较大规模的全国盛会。他的《秋塞吟》、《胡笳十八拍》等受到琴界好评,中央电视台为他录制了专题节目播出。 

高山流水七十春

——1985年在全国第三届古琴打谱学术会上,他对古琴打谱、演奏等的真知灼见受到了琴师们的关注与赞赏。 

吴兆基画像

——上海电台、江苏电台、中国艺术研究院、上海音乐学院等均为他录制了专题节目进行介绍或教学。 

——他先后在意大利、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地区举办了十数场演奏会和艺术讲座;香港艺术中心至今保存着他演奏时的巨幅照片;他的琴曲曾被灌制成激光唱片和盒式带在欧洲、美国、日本、马来西亚、台湾等地广为传播。 

——一些国内外古琴爱好者慕名前来拜访。他们中有金发碧眼的意大利女留学生,有美国东方艺术中心总经理、钢琴家、大学中国音乐史教授,有香港中文大学的师生,台湾的研究学者,还有自费前来学艺的国内青少年……一个英国首席小提琴家听了老人的演奏后,激动地说:“我宁愿放弃手中的提琴,也要拜在先生门下!” 

——他目前是中国音协江苏分会会员,上海音乐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 

       对于这些,兆基老人是淡泊的,淡泊得高居山林中的一位闲者,他不愿提及这些。如今,他正潜心从事古琴艺术的挖掘整理和古琴传人的培养。他不希望古琴有一天成为博物馆里仅仅供人回忆和缅怀的一件古董。 

香港流韵

        1989年4月,吴兆基以八二高龄前往香港参加“琴韵”系列音乐会的演出。在香港艺术中心–寿臣剧院进行独奏会,并在演艺中心举办了两个专题讲座。香港报纸早在二月就开始报道这位老人的情况,体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与重视,《明报》、《大公报》赞扬他“温文尔雅,于中西音乐文化均浸淫极深,有独到的领略和体会”,“其琴艺已融会衬托出吴门山川人文特色,称之为“吴门琴韵”。 

晨课

       4月11日,当这位身着唐装银须飘飘的老人出现在装点一新的寿臣剧院的舞台上时,他的仁者之风、学者之气立即倾倒了全场的观众。他轻轻落座,闭目抚琴,稍时落指拨弦,几个泛音如山间溪流缓缓划进,若雀鸟羽毛盈盈飞飏,接着,力贯全场,感情骤起,仿佛穿群山之巅,坐云海之深,吟猱绰注,轻重徐疾。抹挑勾剔,轮撮拨刺,无不淋漓尽致,活脱的一幅唐代划舟吟唱的清丽画卷! 

       一曲终毕,掌声如潮。 

       接下来是《阳关三叠》、《平沙落雁》、《搔首问天》、《梅花三弄》、《良宵》……若不是主持人的解围,老人怕真的“下不了台”了。负责现场转播的两家电视台艺员兴奋地说,这是系列音乐会中最精彩最难忘的一场! 

       香港报纸这样描写他的演奏: 

       “你大可想象,在幽静苍凉的山林中,坐着一位落魄文人在抚琴,琴乐追求表现演奏者的心境、思想,是一种极主观的音乐。甚至抚摸琴弦也是音乐,琴、音、人的同一成为了琴乐所追求的境界……” 

       “低弹轻拂,真落花流水溶溶也……”这是古琴演奏家吴兆基的艺术风格,也是他孜孜不倦七十年所追求的崇高的艺术境界。 

原载于《苏州杂志》1990年第3期


吴浸阳(1884-?)

延伸阅读

大师的师傅何方神圣

       上面这篇是较早较全面写古琴家吴兆基的文章。由于内容还算充实,也挺文艺,故破天荒以《人生之旅》栏目的主打文章,出现在了当期《苏州杂志》的头条。文章的小标题是我“温故”时加上去的。

文章写到了吴兆基12岁时随父参加的上海晨风庐琴会写到了他的老师吴浸阳。其实,在晨风庐琴会的前一年(1919年),苏州还有一次古琴界的盛会——怡园琴会。

1919年的怡园琴会

怡园琴会是由大盐商兼琴家叶希明与过云楼名士顾鹤逸共同发起的全国性雅集。据说受邀的琴家有60多位,到会的就有30多人。吴兆基的父亲吴兰荪和他后来的老师吴浸阳都参加了这一盛会。那时的吴浸阳已经从四川来到苏州,在叶希明的盐公堂做事。会上,吴浸阳弹奏了《阳春》。后来还赋诗两首:

风流不减韦苏州,盛会宏开八月秋。鈩炷水沉调绿绮,笑他投笔觅封侯。

裙屐翩翩尽素心,千秋难得遇知音。何须再刺成连棹,海水天风证昔今。

这算是吴浸阳与苏州的有趣瓜葛了。

有关吴浸阳籍贯的资料并不多,上文援引的是吴兆基的说法——“四川洪都人”。我查了一下,其实四川并没有洪都这个地方,后世研究者就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江西人(洪都为南昌的别称)。

而我以为,“洪都”或是“洪雅”之误。年轻时的吴浸阳先在成都龙华寺为僧,后去青城山当了道士,学医学武学琴。而洪雅县正在成都和城山边上(今属眉山县)。这样就说得通了。

怡园琴会过后,吴浸阳就由苏州迁居上海,还是玩得风生水起的——除了表演古琴,他还卖自制的六十四卦琴。他医术高明,在恒丰路、北四川路、霞飞路等处先后开过诊所,人称“儒医”。

吴浸阳书庐山仙人洞门坊碑联

吴浸阳的书法造诣也不错,庐山仙人洞至今有他手书的匾额与对联。梅兰芳、史量才的妻儿等均是他的古琴弟子。他还被霍元甲之子霍东阁的精武门特聘为琴师,一时风光无两。

但在三十年代中期吴浸阳突然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据说是因为商务纠纷。1935年9月上海《申报》曾两次刊登寻人启事,要求他“将物清还,保无他虑,”“免惹通缉”,语气相当不客气。

有人曾在五十年代初的香港的某次琴书雅集上看到过吴浸阳。那次他弹的是《渔樵问答》。根据饶宗颐的《琴府》序文,吴大概是在五十年代末辞世的。

苏州琴家汪星伯、吴兰荪、王迪、吴兆基(左起)

吴兆基之孙吴明涛

说回到吴兆基。

他是在此文发表的七年后去世的,得年九十,也算长寿了。对于他的琴艺,当年亦有不同的看法。琴界如同武林,门派众多,大抵谁也不太服气谁;而文人相轻又自古而然。所以我非常不喜欢去混文化圈。

吴兆基家在苏州,其父琴艺源自岭南,而他又从学于吴浸阳的川派,可算是并蓄兼容了多家所长吧。八十年代初,他与女琴家叶名佩等创办了吴门琴社,如今由他的儿子吴光同、孙子吴明涛任顾问和社长,至今算是吴门琴派的第四代传人了。

而他的弟子如裴金宝、袁中平等,亦负有盛名。

姑苏原味公众号  25.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