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露头,天已经五点了,我和老伴儿开着车向着老家的方向行驶,我俩要去挖苦菜。
苦菜
时间虽近五月中旬,可天气降温,微微的晨风里还裹着露水,草叶上点点晶莹,在初上的太阳里闪着光。
麦子齐刷刷地立着,麦穗已见涨满,麦芒扎煞着,带着绒刺,在阳光下化作无数柄微型利剑,直刺天空。
我蹲在田埂上掐开麦粒,指尖上沾满了浓浓的白浆,正要感叹,老伴儿催促:“快去挖菜吧”,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麦田,直奔麦田尽头。
来到在大沟边上,明黄色的小花摇曳,一点点,一丛丛,一片片,那就是开花的苦菜。鹅黄的花冠不足指甲大小,却引来野蜜蜂们嗡嗡地攀上花蕊采食花粉,野鹌鹑一头扎下,也会落在这矮小的花丛里驻足啄食。
苦菜花
我没有尝过苦菜花的味道,她可能是甜的,要不蜜蜂怎会光顾她美丽的花朵呢?
苦菜,学名中华苦荬菜,俗名苦菜、天香菜、荼苦荚、甘马菜、老鹳菜、无香菜等,为菊科植物苦定菜的嫩叶。有的叶子宽而柔嫩,通身绿色;有的叶子窄窄的形似宝剑,边缘齿形,一根叶筋定在根部,细细的伸出腰身挺起一柄长长的叶剑。
苦菜药名叫“败酱草”,具有抗癌、消炎作用。据《金匮要略》中“薏苡附子败酱散”药方记载,用于治疗肠痈(阑尾炎),配伍薏苡仁、附子起到破寒郁、排脓血的作用。她的根系发达,可吸附土壤里的重金属,富含铁元素和维生素C,可预防贫血并促进伤口愈合。
一年中,苦菜有两次生发的季节,一是化冻后刚开春,天还有些冷的时候,她就早早地拱出地面。二是寒露以后天气渐凉爽的时候,她又一次萌动生长。
我来到沟边,蹲下身子寻找尚未开花的苦菜时,一种熟悉的,苦涩的情景重现在我的眼前:娘佝偻着腰,在惊蛰节气,春寒未消的野地里四处寻找着,寻找那刚刚露出地面的苦菜芽子。
六十年前冬季冷得厉害,好像春天也来得比现在晚。柳树才抽丝绦,榆钱还没冒出黑花,麦苗刚刚返青,湾边上枯死的老树已经斑驳,腐烂的树洞黑黑的裂开口子,好似饿晕的一张大嘴。
娘天不亮就起来,裹紧打了补丁的大襟袄,踮着小脚,拐着一个颜色发暗,又被摸出包浆的旧箢子,里面是一把铲子,急匆匆朝着野外奔去。
我把住窗棂,望着她枯瘦的身影,像一棵被风吹弯的苦菜叶渐渐融进灰蒙蒙的雾气里。
我坐回炕上,蜷蜷身子拱进被窝,肚子里咕咕地叫着,在期盼中等待。

晌午时分,娘挎着半箢子苦菜回来,手指冻得通红,裤脚上湿漉漉地沾着泥土,又似结着霜花。
我喝一口苦菜粥,咧咧嘴,娘说:“喝吧,当下是苦,老人们说’否极泰来’,有苦一定有甜,以后咱们一定会好的。”娘好像对未来很有希望。
我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是“否极泰来”,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起来,只是忍着苦,一口口咽下那难耐的野菜粥。
娘再不说话,把粥里的苦菜挑给我们,自己嚼着苦味更重的老菜根。
苦菜图
如今的田野里,苦菜依旧是最早冒芽的野菜。二月刚化冻,锯齿状的嫩芽就顶开残雪,到了小满,金灿灿的花海能染黄半边沟坡。
老伴儿戴着遮阳帽,蹲在我身旁絮叨:“据说这苦菜能降血压,网上说拌杏仁最养生。”她手里的不锈钢小铲闪着银光,挖出的根须雪白整齐,不像娘当年用镰刀刨出的断根总沾着黏土。
塑料袋渐渐满了,我却想起娘箢子里的那块破麻袋片,不为苫箢子,只为能遮住太阳让苦菜保持新鲜,好让我们哥仨填饱肚子。
我掐朵苦菜花别在老伴儿鬓角,她笑笑,似有些害羞,我说:“咱们结婚的时候都没有一朵花。”她忽然轻声说:“如果娘还活着,知道咱们拿苦菜当稀罕物,该多高兴。”是啊,当年全村人谁不知道苦菜救过我们的命,谁没尝过这苦滋味?
《诗经》里写“采苦采苦,首阳之下”,或许周朝的农人也和我们一样,在饥荒的年月里靠这苦菜治病、续命吧。
我初中时读过冯德英的小说《苦菜花》,才知道苦菜开黄花,是抗争命运,抵御外寇,穷苦人的象征。看了历史才知道,长征路上红军战士嚼着苦菜过草地,还编了一首歌谣:“苦苦菜,花儿黄,又当菜又当粮”。如今生活美满了,肉鱼已经顿顿都有,为打牙祭才去挖的“苦苦菜”,烫去苦味的嫩芽,觉得比肉还香。
苦菜花朵
日头已近三竿时,我们要回家了。忽然发现几个城里人举着手机拍苦菜花。谁能想到苦菜花也会成为摄影人镜头下的灵感,风物里的花神。
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的苦菜花在风里轻轻点头,一定有几只蜜蜂钻进金黄的花盘里争先恐后地采食。
野蜜蜂采食
回到家,老伴儿熬得一碗苦菜粥刚端在桌上,恍惚间我又觉得与六十年前娘熬的苦菜粥再次重叠,难忘的情境,已经今非昔比了。
就是这卑微的野菜,曾支撑着无数人在苦难岁月里挺直的脊梁,如今又在富足的年代里提醒着人们的来路。
端详着这碗苦菜粥,心头充满感慨,原来有些苦涩不会被时光冲淡,反而在记忆里酿成了回甘,就像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苦菜,根扎在苦难的缝隙里,开出的花却永远朝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