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关于回忆的音乐会:本杰明·布里顿对童年的音乐再现、对二战的沉重回首,以及爱德华·埃尔加对爱情青涩又温暖的回忆。在作品之外,这场音乐会也是小提琴家弗兰克·彼得·齐默尔曼与余隆大师、与广交的艺术情谊的回眸。台上台下,曲中弦外,皆是时光之痕,长长来路。

01

1942年,29岁的布里顿从美国回到战火纷飞的英国,定居于萨福克郡的奥尔德堡海滨。这位因拒服兵役而备受争议的年轻作曲家,在北海阴郁的涛声中找到了灵魂的共鸣。《四首海之间奏曲》作为歌剧《彼得·格莱姆斯》的间奏音乐,原本是场景转换的功能性段落,却在布里顿笔下升华为独立的交响诗篇。

第一乐章“黎明”的开篇,凄厉的弦乐高音如同利刃,划破寂静;长笛与单簧管模拟海浪拍打礁石的溅起的飞沫……这种精妙的音色层次处理,展现出广交木管声部的非凡实力。随之而来的,是低音弦乐与铜管的低沉晕染,如同深渊中升起的莫名恐惧,不禁令人想起丁尼生笔下“被雷霆碾过的深海世界”:“在永夜的渊薮之下,在时光之外的寂灭里,海怪沉睡着亘古的长眠,无梦,亦无人惊扰。”

第二乐章“星期日的早晨”以圆号声部明丽的乐声开启,顷刻间,音乐厅如同被萨福克郡的晨光充盈,圆号声部温暖而不失锐度的音色,完美捕捉布里顿笔下晨钟初鸣与市井喧嚣的对比张力中提琴与大提琴声部的表现也令人赞赏,弓弦之下不安的絮语在木管缠绕的线条间明灭闪烁,构成一幅生动的市井风情画。

第三乐章“月光”以弦乐声部极弱的演奏开启,但余隆大师要求乐手保持每个音符的饱满、共鸣,这种“蛰伏的沉静”正是月光下大海游移于平衡与失衡间的隐喻。低音弦乐、圆号与巴松管的脉动呈现出潮汐般的流动,长笛与竖琴点缀的粼粼波光也格外动人。当乐章中段众赞歌膨胀为骇人的浪涛时,铜管声部与打击乐的爆发如碎裂的浪花,乐团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却又能在余隆大师的带领下迅速回归到月夜的静谧中。这种极端的情绪转换,正是布里顿音乐最震撼人心的特质。

第四乐章“暴风雨”从低音弦乐和定音鼓模拟的远方的闷雷开启,半音阶乐句如黑潮般在乐团各个声部间攀升,广交弦乐声部以惊人的精确度保持极富表现力且扭曲的线条;余隆大师对赋格段落的处理特别精妙,他让每个声部保持清晰的独立性,同时又融汇成一片音响的暴雨。乐团对乐章中段诡异的宁静的诠释令人窒息,低音提琴、低音巴松管和定音鼓营造出深海般的压迫感;而竖琴的滑奏与高音弦乐的泛音,则像风暴眼中短暂的光明。

指挥家与乐团在这个段落展现出对音乐深刻的理解,也让紧张感达到断裂临界点。当风暴最终以北海的永恒阴郁作结时,余隆大师没有选择夸张的收束,而是让音乐如退潮般自然消散。这种克制的处理,恰恰揭示出布里顿音乐最本质的悲剧性——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以及在这种渺小中依然闪耀的光辉。

02

当广交弦乐声部在余隆大师指挥下奏响布里顿《简易交响曲》的第一个音符时,星海音乐厅的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奇妙的双重性——这是二十岁青年对九岁习作的深情回望,亦是天才作曲家对童真世界的艺术升华。“喧闹的布列舞曲”开场便展现出指挥与乐团对节奏的精妙掌控。大提琴声部踏着布里顿九岁时写下的舞步,与小提琴形成俏皮的对话。

在著名的有趣的拨弦曲”乐章,广交乐手们创造出春雨般的音色景观,既保留了田园诗的清新,又暗藏作曲家与生俱来的忧郁情愫。在“伤感的萨拉班德舞曲”中,中提琴声部吟唱出埃尔加式的哀歌,当所有声部在渐弱中归于沉寂时,人们仿佛看到布里顿从童年的钢琴曲中提炼出的永恒瞬间。嬉戏的终曲”在广交的演绎中绝非简单的庆典,贯穿始终谐谑语调是对青春的庄严告别。

这场演绎的伟大之处,在于揭示了”简易”标题下的深邃。我们听见的是对纯真最虔诚的守护,并在乐声中穿越到英国现代音乐诞生的时刻,亲见那个记录旋律的九岁男孩,和他护持一生的天真向往。

03

音乐会下半场是令人瞩目的埃尔加《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演出。独奏家齐默尔曼在到达广州后,马上开启与乐队的排练:“尽管刚刚在北京和上海演出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再次来到广州。广州交响乐团的氛围非常好,演奏家们十分专注,乐感自然流畅。和他们一起演奏就如同与家人相聚。”重回广州与广交演出,齐默尔曼显得格外放松,没有丝毫紧张局促。

赤子回眸,长路未央

音乐会走台现场



对于埃尔加的《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齐默尔曼有说不完的话题:“我记得在1996年前后,曾经和余隆演出过这部作品。在过去的两三年间,我也不停回到这部作品中,甚至在我今年60岁生日之际,我也是以这部作品登台。这部作品是如此的伟大、恢弘,可以和同等篇幅的交响曲等量齐观;但这又是那么深邃、亲密的作品,以至于作曲家甚至不愿意在作品献词中提到那个令他钟爱半生的女子的名字,怕惊动爱情,惊扰回忆。

有时,我会觉得,这部作品就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叙事一样,描述了在平凡人生外衣下,暗潮涌动的内心,需要人生的阅历加持、演奏体力的合理调配才能理解,才能演好。每次演出这首作品,对我来说,就像是同时攀登技艺与灵魂的珠穆朗玛峰。

当协奏曲音乐响起,聆听者仿佛回到1910年泰晤士河畔的日落之际,在第一乐章,埃尔加将情感危机与帝国黄昏的忧思倾注于笔端。在余隆大师的指挥下,广交的低音弦乐以脉搏般的律动揭开序幕,齐默尔曼的琴声划破迷雾,两个交织的主题如凌厉疾风与柔美露珠在独奏和乐队间轮转,映照出作曲家矛盾的内心。指挥家刻意强化了总谱中潜伏的力量基因,定音鼓如远雷一般,与独奏的挣扎形成骇人赋格对答,最终在管弦乐暴烈的全奏中戛然而止。这不仅是技巧的炫示,更是灵魂的角力:齐默尔曼精湛而克制演绎,将辉煌表象下的不安彻底撕裂,撒向空中。

慢乐章在齐默尔曼半声颤音中缓缓展开,中提琴声部温暖和应,构筑出埃尔加对亡妻的私密悼念。齐默尔曼摒弃了滥情与冷峻的极端,以弓速的细微、精妙的调控与圆号完成绝美的二重唱;低音提琴的拨弦在寂静中撑起情感的穹宇。在这个乐章中,余隆大师带领下的广交弦乐组展现出惊人的叙事能力:这绝不是简单的慢板,而是一场以留白写就的生死对话。乐章终结处弥散的余韵,恰似作曲家手稿上未干的墨迹,精神世界永恒的孤独。 

终乐章在十六分音符群的诡异欢愉中开场,铜管声部以哥特尖塔般的动势刺破苍穹。在华彩乐段中,齐默尔曼将主题拆解成记忆残片,如同埃尔加手稿献词页上“这里供奉着……的灵魂”的破碎谜题,在无揉弦的裸露音符中抖落半世的沧桑与依恋。

当音乐从B小调阴郁转向B大调辉煌,余隆大师指挥乐团以幽灵般的弱奏介入,令胜利的尾声充满现代性焦虑的诘问。在齐默尔曼、余隆大师与广交的演绎中,协奏曲的三乐章如同埃尔加生命的三种镜像:抗争的锋芒、悼念的哀思、未解的诘问。曲终人散后,我们似乎懂得:伟大音乐从非答案,而是照亮幽暗的烛火。

协奏曲后,掌声雷动,齐默尔曼多次谢幕,加演两首作品,而在加演的过程中,舞台一侧通向后台的大门始终打开,余隆大师怀抱双手,在门后默默注视、聆听这位与他相交三十三年的老友。


“我喜欢叫他作’Long(隆)’,因为亲密一些,而且我们真的是’Long(谐音) time no see’。1992年他和我第一次在德国演出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记得当年演出的作品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

乐队一些老团员对Long(隆)不算友好。于是,我对这些老乐手说:’听好了,这个指挥家才具非凡,他很清晰知道音乐的该怎么表达,我挺他,支持他,请大家照他说的去演,跟着他走。’随后,合作有了改观,大家变得更容易沟通了。我和Long(隆)有很深的友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像年轻时一般开玩笑。”齐默尔曼如是说。

从贝多芬到埃尔加,八年光阴,倏忽而过,齐默尔曼去而复还,与余隆大师和广州交响乐团再现经典,再创传奇。

撰文:翟佳 | 乐评人、广州金曲音乐广播《古典星空》节目主持

校对:业务部

摄影:李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