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吉祥。我是挑刺老高 。今天我们来给北大教授辛德勇先生挑个小瑕疵。
辛德勇教授说的这件“虎食shí人卣”青铜器，正确的读法应该是虎sì人卣。这个食字，它有俩读音。常见音读shí，意思是吃。不常见音读sì，多见于古文，意思是给别人吃或者喂其他动物吃东西。相当于饲养的饲。譬如《史记·淮阴侯列传》里韩信说刘邦“解衣衣我， 推食食我。”再如韩愈的杂文《马说》里有“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 读音不同字义就不同。衣读衣食读食，这叫破读变义，是初中语文课程的内容。虎食shí人就是虎吃人，虎食sì人就是虎喂人吃。 这件青铜器还有个别名叫虎乳人卣，辛教授也提到了。日本学者起的名叫“虎乳卣”，很明确，就是老虎喂人吃奶，不能读成虎食shí人卣。
老虎给人喂奶这种听起来似乎很怪诞的事情，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左传的宣公四年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儿。大约公元前700到600年之间，楚国有一个贵族小男孩，他爹死得早，跟着妈妈住在舅舅家。那地方叫䢵国，在洪湖边上，大概就是现在的湖北安陆县。小男孩跟他舅舅的女儿青梅竹马一起玩儿。后来逐渐长大了 ，就玩儿出早恋故事来了。表妹或者是表姐怀孕了 ，生下个男孩。这件事儿呢 ，舅舅家族的人都没有注意 ，也都想不到啊。只有女孩的妈妈是知道的。她竭力掩盖着，等孩子生下来，她可能觉得不光彩。所以呢 ，就把这个孩子打个包包偷偷送到山上树林里扔了。好巧不巧，第二天他老公上山打猎，发现了一只老虎。正准备开弓放箭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老虎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在吃老虎的奶。他吓得不轻赶紧跑回家，跟大家说这个稀罕事。大伙儿都觉得稀奇半信半疑，只有他老婆明白。老婆悄悄跟他说：别嚷嚷了 ，那孩子是你的外孙子。老公听完以后。眼珠子差点儿掉地上。那是又惊又恼又气又喜啊。赶紧带着人，骂骂咧咧回到山上树林里。老虎正好没在，孩子吃饱了奶正睡觉呢。就把这孩子抱回来当个宝儿养起来。
后来这个宝儿长大了，当上了楚国的令尹，相当于宰相总理，成为春秋时期杰出的政治家。
为楚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立下了大功。他就是著名的令尹子文，令尹是他的官职，子文是他的字。孔子赞扬他是忠臣的榜样。他因为小时候吃过老虎的奶，所以乳名叫“鬥穀於菟”——楚国人管虎叫於菟，管奶叫穀够，鬥是姓氏，“鬥穀於菟”的意思是“吃老虎奶的鬥家小子”。
古代像这种靠吃野兽畜生的奶而得以活命的事情，并不是特别少见。《诗经·大雅·生民》里记载了周人祖先的类似故事。说在夏朝时，一个女子踩了神人的大脚印就怀孕了，生下来个男孩。可能也是因为孩子来路不明，就被抛弃了。所以他的名就叫“弃”。这个弃他命大，有母牛母羊给他喂奶吃，诗里说“牛羊腓字之”。这个吃牛羊奶活下来的孩子，长大后当了农业部长，叫后稷。成为周人的祖先。《史记》有记载。
跟鬥穀於菟差不多同时代的古罗马，也有一个母狼哺乳人类同胞兄弟，从而有了罗马城的故事。所以现在罗马的城徽就是一头母狼。
在一百多年前，印度发现了两个在狼群里长大的儿童。吃狼奶活命，跟狼群成长，昼伏夜出，被救出后无法回归人类正常社会。这是真实的事件。
回过头我们来说说这件青铜器——虎食si人卣。商周人铸铜器，有个重要的传统就是记录重大事件。譬如后母戊鼎是商王祖甲为铭记王太后妇好的伟大功绩而铸造。妇好确有其人，功绩也真实可靠。西周时期的《虢季子白盘》，是为记录子白跟匈奴作战立功受奖的重大事件而铸造。据此推论，虎食人卣很可能是商人为了记载发现老虎给人喂奶这件神奇的事件而铸造的。虎食人卣的出土地是湖南的安化，地处洞庭湖畔，跟湖北安陆同属古云梦泽地区。上古时代那里野兽成群虎狼出没，虎伤人事件必定不少，虎乳人事件百年一遇，偶尔也会有。湖北在春秋时代能发生虎给人喂奶的事件，就不能排除湖南在商代六百年间发生同样事件的可能性。
这件青铜器很像是一件纪实的作品。
请看图中的人，请看他的这张脸、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头发，活生生就是一个现代人。就像是趴在妈妈怀里正吃奶的孩子突然抬头看着陌生人的样子。请看他的手伸开搭在老虎的肩膀上，他的脚放在虎脚上，姿态都是舒展的、放松的，完全没有惊恐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的信号。而且老虎的前爪还环抱在人的后背，简直就是一幅慈母乳婴的温馨画面。假如不能确定这件东西的制作年代及其真伪，说这个男孩就是鬥穀於菟，是说得通的。
商代青铜器上人虎同框的情况，除了这件虎食人卣外，还有三件。一件是后母戊鼎。在鼎耳上有两只老虎相对，中间一个人脸。请看这里，虎和人基本脱离了写实性。
另一件是出土于妇好墓的铜钺。风格与后母戊鼎鼎耳上的浮雕几乎完全一样。
第三件是安徽阜fǔ阳出土的这件铜尊。请看这个人的脸和手、足、身体，隐约有一丝虎食sì人卣的影子，但已经完全是抽象化的处理手法。既看不出老虎吃人，也看不出人在吃虎奶。
我个人判断，从时间上顺序上分析，很可能虎食人卣在前，大约在盘庚时期或者更早。记载的是真实事件。后母戊鼎、大铜钺和阜阳尊在后，与虎食人卣相差当有数十年至数百年。老虎喂奶的故事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传说，装饰性成为主题。周灭商后，抛弃了商人的意识形态。虎乳人的传说可能对周政权不利。所以周代青铜器上，不再出现人虎同框的内容。有意思的是，恰恰是东周时期楚国人发现了虎喂人吃奶的真实事件。但楚国人并没有铸铜器来记录这件事，很可能是令尹子文的身份地位较低，没有铸铜器的资格。更何况他的后代支脉因为叛乱罪几乎被灭族。所以这个真实的事件就没有在周代青铜器上得到反映。
辛德勇教授把这件青铜器说成是商人信仰上帝的证据，许多专家评论家考古学家也在借以大谈天人合一、巫师升天、图腾记忆等玄论高说。没人认为它可能是一件纪实作品。在缺乏文本书证的情况下，以空说空多少有些牵强附会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