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魅力早已被时间证明。不过现代人读《诗经》,对“国风”的兴趣远高于“雅”、“颂”。毕竟,后两者多为政治主题,艺术性难免稍逊。
然而,最初《诗》之所以被奉为经,就在于它对社会的伦理教化作用。也就是说,其政治价值是高于文学价值的。诸多出自这本古老诗集的词汇,不仅没有随着两千多年的王朝更迭消亡,反而成为儒家文化的一部分。哪怕仅在影视剧里,也能感受到其浓厚的政治色彩。
试举几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小雅 · 北山 (节选)
后世耳熟能详的这一句,出自《小雅·北山》,本是一首怨讽士大夫劳役分配不均的诗。“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是诗的主旨。有《孟子·万章上》为证,咸丘蒙曾拿这句话来跟孟子探讨舜与父亲的关系。
咸丘蒙说,既然《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么舜已经做了天子,瞽瞍(舜的父亲)却不是他的臣民,这又怎么解释?
孟子对他这位学生说,你理解错了,诗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感慨因为公事繁忙而不能奉养父母(王事靡盬,忧我父母)。至于“普天之下”这几句,表达的是“没有一件不是天子的事,为什么就我一人这么辛劳”(古人认为陆地四周环海,海滨之内都属于天子)。为了强调要正确理解,孟子还说了一通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主旨、以文害辞的话。
不过,和孟子的强调恰恰相反,“普天之下”从此被断章取义使用,用于宣告君主对天下无可置喙的所有权,后世日益发展的君权更是将这一点打造成了牢不可破的政治信条。
溥,即大。也有说古本写作“普”。在《左传·昭公七年》里有这么一段:“故《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此处写为“普”。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后世都用“普天”而非“溥天”。
【哀鸿遍野】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小雅 · 鸿雁
一般认为,《鸿雁》可能成诗于周厉王或周宣王时期。
周厉王是西周有名的暴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道路以目”这两个成语说的就是这位老兄任上的事。厉王还创造了一个“政绩”,被忍受不了的国人联合起来赶出镐京,不仅成了流亡之君,最后还客死他乡。
厉王当政时,逃亡的百姓很多,一直到他的儿子周宣王手上,吸取前朝教训,采取了很多积极有效的为政之举,才出现了短暂的中兴局面。
《鸿雁》的主旨,主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赞美周宣王,因他派出使臣招抚难民,回归故土,缓和了社会矛盾,以毛诗为代表;另一种则认为是厉王时流民的悲苦写照,以朱熹为代表。
当然,也有都不站的,比如清代的方玉润。他承认有写宣王招抚流民这一举措,但不认同美宣王这一目的,相反,百姓并不知道也不领情,诗人有感于此而作歌。
结合到诗,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对第一、二章的“之子”的理解。一部分认为是指被派出做招抚工作的使臣;另一部分则认为指那些流亡在外服劳役的人。即便在现代学者中,依然也存在这种分歧。比如程俊英的译注就是使臣,周振甫则是服役之人。
不过因为朱熹的影响力,“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而作此歌”的观点得到广泛认同。“哀鸣”“鸿雁”也成为苦难流民的代名词,“鸿雁于飞,哀鸣嗷嗷”更被提炼出一个成语:哀鸿遍野。
从前后语境看,以流民来承接后面的劬劳感叹,似乎更符合情理,也让哀鸣凸显了诗的现实批判精神。
【民瘼】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
大雅 · 皇矣 (节选)
《皇矣》是一首典型的颂圣诗。从周文王的爷爷太王,到爸爸王季,再到文王,周王朝的前三代开国创业先君,可谓一个不拉,用了磅礴的篇幅来颂咏。
“皇矣上帝”这四句即为开篇,大意是:皇天上帝,照临天下多么显要。洞察全国四方之事,了解民间的疾苦。
“莫”通“瘼”,疾苦也。
《大雅·板》篇也有“辞之怿矣,民之莫矣”的句子。意思是政令混乱败坏,人民自然免不了遭受苦难。此处的“莫”,用法和意思同《皇矣》一样。后世遂用“民瘼”来指代人民疾苦。
【板荡】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
大雅 · 板 (节选)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大雅 · 荡 (节选)
《板》《荡》是两首政治怨刺诗,讽刺的对象就是前面提到的周厉王。他和西周的亡国之君幽王——也就是他的大孙子,是有名的昏君二人组,常被后世以幽厉并称。
《板》的开篇极其犀利:上帝板板,下民卒瘅。上帝发疯不正常,下界人民都遭殃。板板,反也,即乖戾、反常之意。
这里的“上帝”实指厉王。毕竟是天子,总不能直接点名道姓。
诗一共八章,绝大部分篇幅写天怒。借上天发怒警示厉王,不听善言、不敬上天的后果必然统治败坏、众叛亲离。
《荡》以“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开头。上帝骄纵又放荡,他是下民的君主。荡荡,放荡不守法制,意指法度败坏。
《荡》也是八章。除了第一章,其他七章都以“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开始。文王开口叹声长,唉,叹你们殷商。“咨”,感叹声,相当于“唉”;“女”通“汝”。
如果说《板》是拿“天怒”作为讽谏君王的有力手段,《荡》则换了一种方法,借祖宗之口,以前朝的灭亡教训,提醒厉王不要步商纣王的后尘。
因为两诗主旨一致,且为前后篇,后世便以“板荡”连用,指代政局混乱、社会动荡。唐太宗赞扬萧瑀的那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也是取意于此。
【雨露】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蓼彼萧斯,零露泥泥。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
蓼彼萧斯,零露浓浓。既见君子,鞗革冲冲。和鸾雝雝,万福攸同。
小雅 · 蓼萧
《蓼萧》写诸侯朝见天子,得到周天子设宴招待。
诸侯来朝,表示归附。是以诗集中写两点:一是见到周天子的喜悦,二是对周天子的祝祷称颂。
又高又长的艾蒿,上面的露水晶莹清亮。见到周天子,我心真舒畅。一边宴饮一边谈笑,大家都喜洋洋。
蓼(lù),长而大的样子;萧,一种叫艾蒿的植物。
全诗四章,每一章均以“蓼彼萧斯”起兴。又用《诗经》经典的复沓手法,反复诵咏,感恩戴德与颂扬君恩之意可谓拉满。
以植物(艾蒿)比喻诸侯,以露水比喻天子恩泽。这一比兴手法,在《湛露》再度出现。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小雅 · 湛露
《湛露》是《蓼萧》的下一篇,从内容看,也有延续的意味,专写周天子宴饮诸侯。
宴饮是“雅”的一大主题。当然,这种贵族宴飨,绝非普通人请客吃饭。最基本的比如用什么食器、奏何种乐曲,都有相应标准,这是贵族吃饭必备的排场,所谓钟鸣鼎食是也。
周礼,即礼乐制度,就是用形式上的不同来区分阶层。
《左传·文公四年》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卫国的宁武子出使鲁国,鲁文公不仅盛情款待,还让人在席间演奏《湛露》。奇怪的是,宁武子毫无反应,既不辞谢,也没有作赋酬答。鲁文公很是不解,派人私下探问。宁武子这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我还以为是文公为了练习而演奏呢。昔日天子宴诸侯才演奏《湛露》,我区区一个陪臣又怎敢受这么大的礼呢。
这当然是暗指鲁文公僭越。不过,也侧面说明了《湛露》的规格之高——这是天子宴诸侯才能用的乐。
宴饮一般在晚间举行,天子之宴又因隆盛常至深夜,也就引出了开篇的“湛湛露斯”。湛湛,指露水浓重。
至于天子设宴的目的,按宁武子的说法,“王宴乐之……诸侯用命也”——即施恩怀柔、令诸侯效忠。
在《湛露》里,露水不仅挂在茂盛的野草尖,也布于枸杞、酸枣丛中。露水满布,当然意在言天子恩泽四海。
而承载露水的,无论《蓼萧》里的艾蒿,还是《湛露》的丰草、枸杞、酸枣,无一不是草木,于是草木或草芥也成了臣下之人的自称。
不仅如此,后世臣子的思想觉悟更是发展到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这个境界。就连送别朋友这种私下场合,都要来一句“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很难说这是儒家信徒的自我修养,还是俯从君权的不得已,又或者,兼而有之。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小雅 · 小旻 (节选)
《小旻》这最后一章为后世贡献了四个成语: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还有一个意思相近、却被后世反其意而用的“暴虎冯河”。
临渊履薄就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连用
《小旻》也是一首政治讽刺诗。前四章都在说周天子各种任用小人、政治昏聩等问题,至于是厉王还是幽王,各有说辞,反正不出这二人组。
第五章劝谏天子择贤而从,最后一章用“不敢暴虎”表达尽管国事已日益不堪,诗人在痛心之余,依然对国事忧虑,操劳不已。
“战战”本意是恐惧的样子,“兢兢”则是谨慎小心。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带叠字的成语——比如小心翼翼、忧心忡忡、耿耿于怀等,都来自《诗经》。熟视则无睹,是以追根溯源时,在《诗经》反而能感受到文字的原始生命力。
【兢兢业业】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
大雅 · 云汉 (节选)
《云汉》的主题很特别:求神祈雨。这也是诗三百余篇中唯一写周天子大旱求雨的作品。
“旱既大甚”这几句出自诗的第三章,意思是:旱情已然严重,想要消除不可能。整天提心吊胆,就如头顶落下霹雳雷霆。
前面说了“兢兢”指谨慎小心的样子,“业业”则是担心害怕,连起来就是恐惧而小心的样子。如果要和“战战兢兢”进行区别,大概在我们今天的使用习惯中,“战战兢兢”更强调害怕,“兢兢业业”则侧重谨慎认真。
【棠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小雅 · 常棣 (节选)
这是一首讲兄弟情的诗。
常棣,也写作“棠棣”“唐棣”,即郁李,是一种蔷薇科樱属的灌木。
也有人认为是“棠梨树”,也就是《召南·甘棠》里的甘棠。和郁李不同,这是一种蔷薇科梨属的乔木。因为如果是灌木,就没有召公在树下听讼决狱这回事了。
《诗经》涉及的植物极多,考证起来又难,出现争议也很正常。不过无论郁李还是棠梨树,都可以开花,“华”通“花”。
“鄂不”同“萼拊”;另有一解,“不”为“丕”的通假,也说得通,都指萼足。韡韡(wěi),鲜明的样子。
用棠棣之花来比喻兄弟之情,是由其开花总是每两三朵簇拥在一起,彼此相依联想而来。电视剧《汉武大帝》在引用此诗时,为了便于观众理解,甚至将“鄂不韡韡”直接改成了“萼胚依依”。
为了拉拢弟弟刘武支持自己削藩,景帝故意在其违制私带弓箭入上林苑时,不仅不予怪罪,反而大唱棠棣之歌
整首诗说的都是兄弟情。第一章亮出观点:当今世人没有比兄弟更亲的。第二、三、四章分别从:遭遇死丧只有兄弟相收;遇到急难只有兄弟相救;抵御外侮则兄弟团结一致,强化主旨。
“鹡鸰在原”和“兄弟阋墙”也成为形容兄弟友爱、相争的两个意思相反的成语。“脊令”同“鹡鸰”,一种水鸟,从此被赋予兄弟情深的涵义。比如《红楼梦》中北静王第一次见宝玉时送的见面礼,正是御赐的鹡鸰香珠串。
诗的创作背景,很可能和西周初年的政治事件“三监之乱”有关。
殷商被灭后,因周王朝采取“灭国不绝祀”的原则,纣王的儿子武庚仍被封在原来的商国都朝歌,继续管理殷商遗民。但是武王又不太放心,于是派出自己的三个兄弟:老三管叔鲜、老五蔡叔度、老八霍叔处,驻守在朝歌周围,对武庚实行监视,并称三监。
武王死后,儿子成王继位,因为太过年幼,便由周公旦摄政——也就是武王兄弟中的老四,这却引发了管叔的不满。管叔认为摄政的人该是自己,因为他是武王诸弟中年纪最长的。
不满的管叔一边散布周公要篡位的流言,一边联络蔡叔、霍叔,勾结武庚一起发动了叛乱。
最先知道此事的老九康叔封赶紧向镐京报讯,于是周公亲自东征,平定了叛乱。管叔和武庚被杀,蔡叔流放,霍叔被废为庶民。最先预警、后又协助平叛的康叔,被奖励朝歌及周边作为封国。康叔也由原来的封地康迁来此,成为卫国的第一代国君。
毛诗认为,《常棣》似为周公所作,有感于管、蔡等兄弟不得善终而成诗。
《左传》则认为作者是周厉王时的辅政大臣召穆公。西周末年,王室内部常有手足骨肉相残之事,召穆公忧虑周德不善,因此集合宗族到成周,作了这首诗。
方玉润则对这两种说法做了解释:《左传》写富辰(春秋时期周襄王的臣子)说是召穆公作,《国语》又写富辰说是周文公诗,这是本身就没说清楚,倒是韦昭(三国时的史学家,吴人)为《国语》作注,才算讲明白了这事:周公作《常棣》没错,到周厉王时,召穆公有感于周室衰落、厉王无道、骨肉恩缺,天子宴请兄弟这事也看不到了,因此复作《常棣》之歌以亲之——简单地说,就是周公是原创,召穆公重新作曲。
方还举证,第五章的“丧乱既平”,说的正是周公平乱。如果不是成诗于周公之时,则对应不上。
其实还有一处,“丧乱既平”之后的“虽有兄弟,不如友生”——亲兄弟还不如朋友亲,一反前调,看似突兀,反而符合作诗人是周公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
不管作者到底是谁,诗的教化规劝之意无疑是明显的。西周采用分封制,武王立国时,便采取大肆分封兄弟和宗室重臣的方式,来镇守疆土。是以这种统治阶级内部,亲族之间的和睦友爱,对周王朝的稳定是十分重要的。
然而历史有时候就像一个孩子,愈警示的事,愈要为之。因权力之争而导致的兄弟反目,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离得最近的例子,便是咸丰帝奕詝与恭亲王奕訢。
奕詝因为生母早逝,被道光交由静贵妃抚养,因而和静贵妃的亲生儿子奕訢同吃同住、一起长大,感情超过其他兄弟。
两兄弟还在上书房读书时,曾在切磋武艺之余研制了一套枪法、刀法。道光很高兴,亲自赐名,枪法曰“棣华协力”,刀法曰“宝锷宣威”——赐名显然来源《常棣》,承载着皇帝父亲对两兄弟同心协力、再宣国威的寄寓。
电视剧《戏说慈禧》大概为了易于交代,将枪法和刀法改成了刀枪
然而此后,兄弟二人却因储位之争出现嫌隙,道光的犹豫不绝,更加深了这种猜忌。奕詝继位后,二人的不和愈演愈烈,以致奕詝死前任命托孤的顾命八大臣,竟没有奕訢。这直接促成了奕訢后来选择和慈禧联手,由此引发长达半个世纪的女主垂帘。
道光写下那两道一人为皇太子、一人为亲王的密旨时,恐怕没想到,这二人的手足参商,竟意外改变了清代的政局。当初他的棠棣期许,开出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结果。
读“雅”“颂”,虽不及“国风”的蓬勃鲜活,却常有“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的故事感。妙就妙在这时候的历史,只有浅浅影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