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潢(1660-1737),字近微,汉军镶白旗人,奉天盖县(今辽宁盖州)人。初授笔帖式(清代文书官),后考授内阁中书,累迁内阁侍读,以操守廉洁获康熙赏识。康熙五十五年(1716)护理贵州巡抚,次年(1717)调任江西布政使,入觐时即擢江西巡抚,后官至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卒于乾隆二年(1737),乾隆帝追复其大学士职衔,赞其 “清廉之名”。
任江西巡抚期间,白潢以 “革弊政、惠民生” 为核心:废除州县漕运陋规,将 “火耗”(附加税)限制在 “加一”(10%)以内,罢除此前高达 30%-40% 的重征;取消南昌等四府 “落地税” 的冗余征收,改由巡抚、司道公捐代纳,获百姓称颂。康熙五十六年(1717)陛辞赴赣时,康熙特赐鹅湖书院御书匾联 —— 此举既因白潢 “重视文教” 的声名,也因江西作为 “理学渊薮” 的地位,白潢遂于次年四月亲赴书院悬挂御书,成为其任内文化盛事。
雍正三年(1725),白潢以病乞休,后因 “伪编纳税人名册” 案遭弹劾革职 —— 实则因他与继任者在税赋政策上的分歧,此案本质是官场新旧交替的争议。乾隆即位后,念其 “抚赣时清廉惠民”,恢复其大学士职衔,肯定其 “正色立朝,治绩彰著” 的一生。《清史稿》虽未为其单独立传,但地方文献(如《盖州市志》)称其为 “清代盖州籍名臣之冠”,其在江西的治绩与文化举措(如御书护持书院)长期为士人传颂。
鹅湖书院碑记
白潢
康熙五十六年秋七月,潢奉命巡抚西江。陛辞日,特赐御书 “鹅湖书院” 匾额一面、楹对一联。额曰 “穷理居敬”,联曰 “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潢以九月莅洪州,越明年四月,赍至书院悬挂讫。衣冠士庶,扶携来观,凤翥鸾翔,光腾霄汉。西江之士,请为文以纪其盛。
潢窃惟:宸藻辉煌,有目者共睹;而 “穷理居敬” 一言,尤学者所宜详究也。盖理无形而着于事,事至赜而统于理。大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小而食息、起居,显而礼乐、兵刑,微而鬼神、性命,莫不各有其理。学者于凡事之来,随其大小微显,究其所当然,更穷其所以然。何南夫所谓 “或读书以讲明义理,或尚友以鉴别是非,或应事接物以审量当否”,皆格物以穷理之事也。
敬者,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敬,德之聚也。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静时不敬,则昏迷纷扰,无以立天下之大本;动时不敬,则懈慢放肆,无以行天下之达道。故学以居敬为基,作室无基则栋梁何寄?为学无基则身心何依?敬之不可须臾离也。新安夫子所谓 “持其志则气自清明,学者常提醒此心则群邪自息” 也。
大哉王言!以四字统学术之全。学者于此尽心焉,士希贤,贤希圣,赞化育、参天地无难矣。夫太平兴国二年,驿致九经于白鹿洞,考亭、东莱亟称之,以为德意良美,惟恐坠失。况于我皇上亲洒宸翰,揭为学之要,昭示学者,其敦化育材之意,固有什伯于太平兴国者乎?此邦之士,相与博穷事理以尽致知之方,朝乾夕惕以端力学之基,由博而约,自下而高,以答扬圣天子乐育之德,则无负于学矣。
潢幸躬际其隆,爰因邦人士之请,谨拜手稽首而纪。时康熙五十有七年秋七月,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三级臣白潢恭纪。
【全文翻译】
康熙五十六年秋七月,我(白潢)奉命担任江西巡抚。向皇帝辞行那天,(皇上)特意赏赐亲笔书写的 “鹅湖书院” 匾额一块、楹联一副。匾额题字为 “穷理居敬”,楹联为 “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我于九月抵达南昌(洪州),第二年四月,携带(御书)前往书院悬挂完毕。官绅士民互相搀扶前来观看,(御书字迹)如凤鸟展翅、鸾鸟翱翔,光芒直冲云霄。江西的士人请求我写文章记录这一盛事。
我私下认为:皇上的御笔光辉灿烂,凡是看到的人都能目睹;而 “穷理居敬” 四个字,尤其值得学者深入探究。天理本无形,却通过事物显现;事物虽繁杂,却由天理统领。大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的伦理,小到饮食起居的细节,显到礼乐、军事、刑法的制度,微到鬼神、性命的奥秘,没有哪一样没有天理蕴含其中。学者对遇到的每件事,无论大小、显隐,都要探究它 “应当如此” 的道理,更要深究它 “为何如此” 的根源。何南夫所说的 “要么读书以阐明义理,要么交友以明辨是非,要么待人接物以考量妥当与否”,都是 “格物致知” 中 “探究事理” 的事。
“敬” 是学问从开始到完成的根本。“敬” 是德性的汇聚之处:君子坚守恭敬就会日益精进,安逸放纵就会日渐堕落。静时不恭敬,就会昏沉迷乱、思绪纷扰,无法确立天下的根本;动时不恭敬,就会懈怠轻慢、肆意妄为,无法践行天下的正道。所以做学问要以 “居敬” 为根基 —— 建房子没有地基,栋梁往哪里安放?做学问没有根基,身心往哪里依托?“敬” 是片刻都不能离开的。朱熹先生说 “坚守志向,精神就会自然清明;学者常警醒本心,各种邪念就会自行消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皇上的言论何等伟大!用四个字统摄了学问的全部精髓。学者若能在这四个字上尽心钻研,士人就能接近贤人,贤人就能接近圣人,(进而)参与天地化育、辅助万物生长,也就没有困难了。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朝廷)派人送《九经》到白鹿洞书院,朱熹、吕祖谦都极力称赞,认为(朝廷)恩德美好,唯恐(这份心意)落空。何况如今皇上亲自挥笔,揭示治学的要旨,昭示学者,他敦促教化、培育人才的心意,自然比太平兴国年间深厚十倍百倍啊!江西的士人若能共同广泛探究事理以穷尽 “致知” 的方法,日夜勤勉以端正治学的根基,从广博到精约,从基础到高深,以报答皇上培育人才的恩德,就不会辜负这所书院了。
我有幸亲身经历这一盛事,于是应江西士人的请求,恭敬地叩首写下这篇记。康熙五十七年秋七月,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三级臣白潢恭敬记述。

【附白潢谢圣疏】
题为圣世崇隆正学,宸章宠被先儒,恳赐伸谢悃诚事。该臣看得:
鹅湖书院为有宋先儒讲学之地。蒙皇上振兴文教,御书 “穷理居敬” 匾额一副、“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 对联一联,颁赐书院,于臣陛辞之日给发收受。臣敬谨制备,亲往悬挂讫。钦惟我皇上统承洙泗,治轶唐虞,四海同文,冠百王而首出;八紘在宥,集千圣之大成。作述兼隆,光华普被。犹念江右乃人才渊薮,而鹅湖锺川岳英灵,朱陆之讲席攸存,圣贤之师承未远。特颁宸翰,用焕名区:参释天文,首崇实学;作擘窠之字,“穷理居敬” 一统术之全;挥垂露之毫,“章岩”“石井” 两语揭山川之秀。臣钦承睿藻,欣际昌辰。敬卜清和,高悬御墨。翚飞结宇,胜千丈之祥光;实刻填金,永万年之盛事。有云而卿,有星而景,观人文之化成,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与乾坤而同寿。将见中天朗月,休光景铄于西江;太极甘泉,沆瀣汪洋于庐阜。家敦礼乐,焕云章而益勉操修;人淑诗书,瞻奎画而弥勤惕励。发蒙震瞆,尽沐君师启牖之功;入室升堂,均沾天地生成之化。兹据布政使司许兆麟详,据通省绅士耆老等呈请代题恭谢天恩等情前来。臣不敢壅于上闻,理合据详具题。
【全文翻译】
题为 “圣明之世尊崇正学,皇上御笔恩宠先贤,恳请表达谢恩诚意” 之事:臣察知:鹅湖书院是南宋先贤讲学的地方。承蒙皇上振兴文化教育,赏赐 “穷理居敬” 匾额一块、“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 楹联一副给书院,在臣辞行那天交付给臣收存。臣恭敬谨慎地(将御书)制作装裱,亲自前往(书院)悬挂完毕。
臣恭谨地想:皇上继承孔子以来的道统,治理超过唐虞时代,天下文风统一,超越历代帝王;疆域之内教化普及,汇聚了千年圣人的智慧。(皇上)创作与传承并重,恩光辉耀天下。还挂念江西是人才聚集之地,而鹅湖凝聚山川灵气,朱熹、陆九渊的讲学遗迹尚存,圣贤的传承尚未断绝。特意颁赐御笔,使这一名地焕发光彩:(御书)蕴含天地文理,推崇切实学问;写下大字 “穷理居敬”,统摄了学术的全部精髓;挥笔写下 “章岩”“石井” 的联句,揭示了山川的秀美。
臣恭敬接受皇上的御笔,庆幸遇上昌明时代。选择春末夏初(清和)之时,高悬御书。(书院)飞檐如鸟展翅,(御书)光芒胜过千丈祥光;镌刻填金的御书,将成为流传万年的盛事。(此地)有祥云护佑、星辰照耀,观看文化教化的成就,如太阳升起、月亮永恒,与天地同存。终将看见中天明月的光辉普照江西,“太极泉” 的水汽弥漫庐山;家家户户注重礼乐,见御书更努力修身;人人研读诗书,观御笔更勤勉自省。(御书)启迪蒙昧、唤醒迷茫,所有人都沐浴在君王与师长的教诲中;(学者)深入学问殿堂,都能获得天地化育的恩泽。
如今据布政使司许兆麟上报,全省绅士、老人等呈请代他们上奏感谢皇上的恩德。臣不敢隐瞒民情不上报,理应根据上报内容详细奏请。
《白潢鹅湖书院记》及附录文本评价
(一)核心价值:康熙朝 “皇权 — 理学 — 地方” 的三重互动见证
史料价值:御书颁赐与书院发展的完整记录记文与谢疏详细还原了康熙御赐鹅湖书院匾联的全过程:从 “陛辞赐书”(康熙五十六年七月)到 “莅赣悬挂”(五十七年四月),再到 “士民观礼”“全省谢恩”,补充了《清史稿》中未载的皇权与地方书院互动细节;结合附录中朱陆鹅湖之会的 “三诗对证” 及吴澄、郑玉等的论述,形成 “宋代理学争议 — 明代门户之见 — 清代调和融合” 的学术史脉络,为研究鹅湖书院 “学术符号化” 提供了关键链条。
思想价值:“穷理居敬” 的实学阐释与学术调和白潢对御书 “穷理居敬” 的解读突破了纯理学思辨:将 “穷理” 落实为 “读书、交友、应事” 的具体实践,将 “居敬” 转化为 “静时立本、动时践行” 的日常功夫,呼应了康熙 “崇儒重实” 的学术导向;附录收录的程敏政 “始异终同”、郑玉 “各因其质” 等观点,实则是白潢 “学术调和” 立场的延伸 —— 既尊朱(以御书 “穷理居敬” 为宗),又不斥陆(认可 “易简工夫” 的价值),延续了李光地以来清代务实的理学传统。
政治价值:文化象征与统治合法性的建构此文本最突出的价值是呈现了清代 “以文化统摄人心” 的治理逻辑:康熙赐书 “穷理居敬”,本质是将朱熹理学确立为官方学术标杆;白潢亲赴悬挂、撰写记疏,是地方官员对皇权的呼应;士民 “扶携来观”、全省 “恭谢天恩”,则是士人阶层对官方文化符号的认同。通过这一过程,鹅湖书院从 “朱陆讲道之地” 升级为 “皇权背书的理学圣地”,清廷以 “文化恩宠” 强化了对江南士人的政治向心力。
(二)局限与文本特点
局限:政治叙事对学术的遮蔽白潢的阐释始终以 “皇权为核心”,将 “穷理居敬” 的学术意义附属于 “圣天子乐育之德”,对朱陆异同的讨论仅停留在 “求同存异” 的表层,未深入辨析二者哲学内核的差异;附录虽收录多家校注,但均以 “调和” 为筛选标准,未纳入明代 “尊朱斥陆” 或 “尊陆斥朱” 的极端观点,体现了清代官方文本 “学术服务政治” 的局限性。
文本特点:“官文 — 论学 — 考据” 三位一体的复合体例全文由 “记(叙事颂圣)— 疏(陈情谢恩)— 按语(考据补证)” 三部分构成:记文符合官方碑记 “记事 — 议论 — 抒情” 的结构,语言庄重典雅;谢疏严格遵循清代奏疏体例,多用 “宸藻”“睿藻” 等敬语,凸显君臣礼仪;附录以 “按语” 形式考据朱陆事迹,引用文献翔实,兼具学术性与权威性 —— 这种复合体例是清代高层官员处理 “文化盛事” 的典型文本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