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完唐青花,突然发现开往唐青花与唐三彩的故乡——巩义的车次已变成一片荒芜的灰白。慌失地收割所剩无几的一丛青葱,惊觉要赶上趟务必快马加鞭。跑不完的换乘路,数不尽的拦路虎,望不穿的检票口……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但终于还是赶上了。临近暑期,从容的空间几被挤压殆尽。

虽是观膽唐青花的“衍生品”,但巩义才是此行的重点。接受大理的教训,拒绝“车站掮客”的忽悠,死等bus,按计划前往巩义博物馆,接受河洛文化的洗礼。事实证明,那段路并不像“车站掮客”所宣称的那般漫长,但博物馆也不如想象的那般“诲人不倦”。唐三彩重器组团出差,作为北宋帝陵所在却鲜见彰显宋代审美的器物,代表黄帝部族最后遗存的双槐树几乎隐身……不过,对于一家需要午休的县级市博物馆,似乎也不能期待太多。

这座以“山河四塞,巩固不拔”得名的城市最初是凭大宋祖陵进入视野的。其实,这里河洛镇的大力山下还藏着一座北魏皇家石窟,据说玄奘法师就是在此出家皈依佛门的。其开凿年代,一说是孝文帝时期建寺,宣武帝时期凿窟;一说寺和窟均始于宣武帝景明年间(公元500-503年),大约与龙门石窟同期。

石窟寺初名希玄寺,现存洞窟5个、千佛龛1个、摩崖大像3尊、佛像7743尊、造像题记及其它碑刻186篇。无论是洞窟数量,还是造像规模均无法与四大石窟相提并论,知名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作为一座蓝血身份的皇家礼佛场所,这里的石窟造像同样称奇出色,超凡脱俗。且自1930年代龙门石窟宾阳中洞内的《帝后礼佛图》被盗往海外后,这里的《帝后礼佛图》便成为海内孤品。

唐代无名氏《石窟寺本末》清抄本云:“迨至宣武,身染斑烂,数年不愈。亲赴寺内,自许病愈之后,甘心凿山为窟,刻石为佛,更将寺内佛像、殿宇、大小物件,一并换新。许愿以后,三月而愈。愈后赴寺,择海内名匠奇工,不论老少,不惜钱文,惟以称奇出色为上。”宣武帝这一病,病出了一座“俊俏华丽堪称天下之冠”的皇家石窟,也病出了一幅隻立千古的华丽浮雕。

《帝后礼佛图》浮雕分列石窟寺第一、三、四窟窟门的东西两侧,共计18幅,以绘画长卷的形式表现了北魏孝文帝和文昭皇后进香礼佛时的盛大场面。其中最精美、保存最完整的位于第一窟,其构图严谨、技法娴熟,人物高低起伏、衣带飘动,可谓佛教艺苑中的无上珍品。

图分为三层六组,东侧三幅是皇帝礼佛图,西侧三幅为皇后礼佛图,每层由比丘或比丘尼导引,帝后居首,面朝窟门,身后跟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组成的浩荡仪仗,或手持莲花、香盒,或手托香袋、宝箧。宫人侍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或提衣、洒香,或手撑华盖、羽翣。贵者居前、居上,身形也更为庞大,且男女有别、各自为营,反映出当时严格的君权观念,和“尊卑有别,贵贱分明”的等级秩序。

石窟寺有着相对统一的布局,延续了云冈二期阁楼式中心塔柱窟的形式。塔柱四面开龛造像,塑一佛二弟子两菩萨组成的一铺五身像。柱顶与平棊相连,皆雕垂幔与莲花化生佛。柱下有基座,刻神王、神兽、乐舞伎等形象。东、西、北三壁上层雕刻千佛,下部凿一行中型佛龛,龛楣及两侧饰有对称的飞天、莲花、忍冬和火焰等图案。南壁开窟门,内壁东西两侧便是国内硕果仅存的《帝后礼佛图》。一个肃穆安详的佛国胜境就此降临。

第一窟是寺内最大的洞窟与精华所在,保存也相对完整,为一高阔均约6米的正方体空间。除《帝后礼佛图》外,窟内的“维摩、文殊对坐说法”(文殊造像已残损)、“涅槃圣迹”(卧佛造像被盗)等亦堪称珍品,还有一尊巩县最美菩萨(也有一个已经用烂了的美誉——“东方维纳斯”)。第四窟的中心塔柱开有罕见的双层佛龛(上下层分别为唐代和北魏造像),也是唯一四面均为双层佛龛的中心柱。第三窟底座还雕有一个难得一见的双面神王。

此时的石窟造像正在从凉州模式过渡到云冈模式。当西来的佛遇上东方审美,一抹永恒的微笑荡上了佛陀上扬的嘴角。飞天化身凌空翱翔。抛洒鲜花、弹拨仙乐的少女,灵动的身躯、飞扬的衣带引得满壁风动。

第一窟东侧的摩崖大佛高余5米,肉髻、跣足,微笑着俯看众生,是石窟寺最大的造像。第三窟中心塔柱上的飞天头戴花冠,一手持莲花,一手持莲蕾,长长的裙衣和飘逸的衣带在云纹和卷草的烘托下,产生一种强烈的飞翔感,号称“最美石刻飞天”。第五窟,六身飞天环绕一朵盛开的巨莲御风飞翔,原本静止的藻井由此变得轻舞飞扬。

比较特别的是,五窟外壁密布后世补凿的小龛,及历代碑刻、经幢百余通,忠实地记录着石窟寺 1500多年的风流时序。石窟寺华丽诞生400余年后,终结五代乱世的宋太祖赵匡胤选择巩义作为自己和子孙后代的长眠之所。这个黄河与洛水的交汇之地由此看尽了大宋的宝马雕车,与国土沦丧后凄风冷雨。

巩义东距宋都开封 122公里,赵匡胤之所以舍近求远,自然有其政治和风水方面的考量。开封地处黄河之滨,城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且地下水位偏高,并不适宜修筑陵墓。而巩义北接黄河,南望嵩山,藏风聚气,山高水来,适宜深挖墓穴,丰殓厚葬。宋代盛行的“五音姓利”之说也支持巩义地势就是赵姓的阴宅吉地。

出生洛阳军事之家的赵匡胤虽延续五代旧制定都开封,但为子孙长久计,一直希望迁都东有虎牢关、西有函谷关拱卫的家乡。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将帝陵选在西距洛阳55公里的巩义也正是在为迁都做准备。

金兵南下将大宋王朝分割为北宋和南宋,两宋各有九位帝王。北宋九帝除徽钦二帝被金兵虏走,葬身漠北外,其余七帝(二十二位皇后)均埋骨巩义。加上太祖、太宗的父母——宣祖赵弘殷与昭宪杜太后的永安陵,形成了“七帝八陵”的庞大规模,按自然环境和埋葬顺序可分为西村、蔡庄、孝义、八陵四大陵区,占地面积约156平方千米,遗存石刻700余尊。

地处西村的永昌陵即为赵匡胤的陵墓。作为大宋第一帝陵,永昌陵确立了宋陵的基本形制。它的东西两侧,还有父亲赵弘殷的永安陵和弟弟赵光义的永熙陵。永安陵除了农田里的一座孤冢外,再无遗迹可循。永熙陵则被村落与农田拦腰截断,鹊台、乳台已不见踪影。整饬中的永昌陵倒是较完整地保留了原貌。

永安陵

永昌陵南北长2000米,东西宽600米。一条长1600米、宽56米的神道贯穿南北,将陵区划分为内城、下宫,和陪葬墓区。神道两侧,鹊台、乳台、石像生森然对列。内城将神道切割为南北两段,内城正中便是埋葬帝王的陵台(封土)。陵台分三层,底边约50米,残高约15米,状如覆斗,累然似斧堂。只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惟有石像巍峨。这些石像也是历经金人劫掠和历代盗掘后的宋陵最具代表性的遗存。

永昌陵

石像生始于秦,宋陵在唐陵的基础上新增了石象、瑞禽、甪端、镇陵将军,由南至北组成了由望柱(华表)、石象和象奴、瑞禽、甪端、石马和控马官、石虎、石羊、客使、武将、文臣,立狮、镇陵将军、宫人组成的庞大护陵仪仗。文臣执笏在前,武将拄剑在后,也反映了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北宋抑武扬文的官制序班。

石窟寺与帝陵

永昭陵石像生

永熙陵

石象面带辔带、长鼻委地,象征江山水固;甪端双目圆噔、上唇卷起,为帝王传书护驾;镇陵将军顶盔掼甲,或手持板斧,或双手按钺,肩护陵之责,尤其那顶牛角护耳头盔甚为卡哇伊。最特别是马首、龙身、风翅、鹰爪、孔雀尾,背衬层叠山石的瑞禽,与龙一样,并非真实存在的动物。因禽首似马,又叫马头凤。永昌陵神道东侧的马头凤则长着宋陵中独一无二的羊首。

永熙陵甪端

永昌陵镇陵将军

永泰陵、永厚陵瑞禽(马头凤) 

永昌陵羊头瑞禽

与其它陵区父子比邻为伴不同,蔡庄只有孤零零的一座永定陵。Taxi driver 说,这是因为永定陵的主人——真宗赵恒签订了耻辱的澶渊之盟,令其子孙不屑与之为伍。他还说他幼时就住在陵区附近,夏日常下到地宫乘凉。若所言非虚,那地宫恐早已空无一物。如今的永定陵石像生保存完好,陵区内芳草萋萋、树木扶疏,有门狮或倒卧黄土,或守望农田,“慨故宫离黍,故家乔木,那忍重看。”

永定陵

孝义陵区位于巩义市区,与巩义博物馆比肩而立,是“狸猫换太子”的主人公——仁宗赵祯及其养子英宗赵曙的陵墓。前者的永昭陵是唯一复原的宋陵,现已辟为宋陵公园。后者的永厚陵则基本维持原貌,能清楚地窥视宋陵的格局。与永昌陵不同的是,皇后的陵寝紧邻内宫西北,属帝陵的微缩版。石刻造像亦由西村的雄壮变为修长,文臣斯文,武将儒雅。有斜阳处,晚风拂面,尘归尘,土归土,当真是“世事一场大梦”。

永昭陵

永厚陵

永昭陵、永厚陵石像

不过,伤怀吊古的感叹在灼灼烈日的暴晒下很快烟消云散。西村、八陵的农田一望无际,可偏偏没有可供遮阴纳凉的林木,脚步也失去了从容。忽然“天使”降临,唤我上车,将我从永熙陵载至八陵陵区。

仁宗之后,大宋王朝冗员、冗兵、冗费等弊病已积重难返。风云激荡的王安石变法在保守派的阻挠下举步维艰,力图中兴的神宗赵顼壮志未酬,仓猝晏驾。身后的永裕陵如今也是北宋诸陵中保存最差的一个。500米外,哲宗赵煦的永泰陵却在麦田里“野蛮生长”。仿佛破土而出的石像伏在收割后的麦地里,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在徽宗审美的影响下,裕、泰二陵的石像体态修长、尔雅温文,而英霸之器寝微寝灭,恰如日削日危的大宋国运。

永裕陵

永泰陵

永裕陵、永泰陵石像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宋室南渡后,沉迷于杭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很快将靖康之耻抛诸脑后。“王师北定中原日”自是遥不可及,“收拾旧山河”的姿态却还是要有的。于是杭州只是皇帝行幸的行在,是临时安居的临安。建在绍兴的南宋帝陵也采用了无封土无石像生的攒宫制(表示暂厝),以期有朝一日能归葬巩义祖陵。但他们最终等来的是横扫千军的蒙古铁骑,和怙恩横肆的掘墓人——杨琏真珈。

帝国的黄昏(永厚陵)

因在“五音姓利”说中,赵姓属角音,对应木行,故宋陵采用了南高北低、步步走低的独特形制。对照大宋国运,虽是国祚悠长,但汉唐雄风不再,至南宋只能偏安江南的残山剩水。两宋帝陵命运多舛,频遭劫掠。尤其是绍兴帝陵,更是在西域妖僧杨琏真珈的荼毒下,挫骨扬灰,化为一片草莽。一息尚存的巩义祖陵由是成为两宋帝陵唯一的孑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