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次西行的主要目的地，其一是前两集说的楼观台，其二便是本集要说的法门寺。
京剧传统剧目中有一出《法门寺》，它讲的是一则明代正德年间的故事，属于探案剧。先是坏人干了坏事，然后是冤人下狱。县令赵廉用棍棒把案子审成了葫芦案。最后，权力通天的大太监刘瑾侍候老太后去法门寺上香时，冤人的未婚妻宋巧姣公车上书告御状。本就百无聊赖的老太后令刘瑾于法门寺当场审案，还真是破了这桩疑案。冤人们得以平反，坏人们终被斩首。
《法门寺》是一出“唱念做打”功夫都很深的戏，其中的第一折《拾玉镯》曾在清末花雅之争中被判庸俗太花而禁演，新中国改编后才重新上演。戏中赵廉是郿坞县令，县衙在陕西。这是杜撰，郿坞是东汉董卓家宅，位于现在西安以西的眉县，三国时期就和董卓一起灰飞烟灭了。按说这老太后上香的法门寺应在陕西，但明代太后不可能从北京跑到陕西来上香。后人经考证，说戏里的法门寺应是北京西直门外高梁桥的法王寺。就是说这京戏里著名的法门寺是在北京，不是陕西法门寺。
我这次来看的法门寺是在陕西宝鸡的扶风县，离宝鸡90公里，离西安也仅有110公里。古时以西安为都城时，这个地方离京都很近，属于京畿（念京鸡）地区。扶风之意为“扶助京师、以行风化”。
宝鸡的这座法门寺历史相当悠久，也是初建于东汉年间。中国第一座正规的佛寺洛阳白马寺是建于东汉明帝刘庄的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宝鸡法门寺是在东汉桓帝（念环帝）刘志时期，就说是永寿元年吧，那是公元155年。所以这法门寺至今也有一千八百多年了，绝对是千年古刹。
佛教传入中国是西汉晚期。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氏（念大月支）使臣伊存来汉，在长安皇家大学给博士弟子讲《浮屠经》。《浮屠经》是佛教入门经，算作是教普读物，讲的是释迦摩尼生平和佛教基本教理。这是佛教正式传入中国的标志，叫做“伊存授经”。佛教传入中国下一个事件是“永平求法”。
永平三年（公元60年），东汉明帝派御林军教头带队的使臣赴天竺寻访佛法，这比唐僧西天取经早了五百七十年。三年后使臣寻到佛法返回洛阳，还带回来两位不怕死的和尚。这俩和尚得到汉明帝刘庄的亲切接见，还吃了御宴。西域和尚不戒荤酒，御宴上肯定有鲤鱼焙面和葱扒羊肉，当然还要有“唯有杜康”佐餐。宴毕，双僧回鸿胪寺醉卧。之后，明帝赐洛阳城西门外一块地盖起僧院。因为西僧在汉地还算是客，此僧院就还用鸿胪寺的“寺”为名，此后中国的僧院就都叫“寺”了。
前面说法门寺建于东汉晚期桓帝时期，此前西汉时期有一块佛骨舍利传到不知是谁的手里，这个人就在法门寺这里建了一座塔供养这块佛骨舍利，并未同时建寺院。所以，法门寺是先有塔，后有寺，因塔建寺。
古代历史上曾有多次灭佛事件，叫做“三武一宗灭佛”。第一次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在太平真君六年（公元445年）灭佛事件，法门寺当场被灭，塔倒寺亡，一百一十年后才重建。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唐国公李渊起兵占领长安，拥杨广之孙杨侑（念羊又，不是羊肉）为帝，叫做隋恭帝。第二年，一场大火把法门寺又给烧成平地。唐高宗李治龙朔二年（公元662年）重建塔寺，因为供有佛骨舍利，法门寺成为唐代皇家寺院，这是它的鼎盛时期。
唐代也有灭佛事件，那是唐武宗李炎的会昌五年（公元845年），规模盛大。但这次没有剿灭法门寺，只是敕令捣毁佛骨舍利。僧人们做了些赝品，把真品藏起来躲过了这一劫。第二年，佛祖把李炎招去西天，要把灭佛事件说说清楚。李炎走后，大家怕佛祖记恨李炎子孙，便拥立韬光养晦、装傻充愣的皇叔做了皇帝，就是唐宣宗李忱。李忱赶快重新崇佛，重新在法门寺供养佛骨舍利。
唐僖宗李儇（念唐西宗李宣）咸通十五年（公元874年），迎佛骨于宫中供养三日。这个事件使唐代崇佛达到高潮，大官小民纷纷夹道叩拜，甚至有人断臂切指表示对佛忠诚。为了压制非理性崇佛，佛骨舍利送回法门寺后，地宫封闭。
宋代法门寺更受皇家器重，常有大规模聚众拜佛。为此盖起了千人澡堂，便于群众盥洗梳头。这些人洗完头、拜完佛，就去抄经。说寺里有他们抄写的《大藏经》五千卷，耗费湖笔徽墨不计其数。
因为地宫关闭，佛骨舍利再不见人，此后，法门寺逐渐消沉。到嘉靖帝之后的明穆宗朱载坖（念朱载记）的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唐代所建木塔在地震中倒塌。四十年后，明神宗朱翊钧的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周边土豪士绅们众筹重建了一座砖塔。
不到五十年，清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地震又把那塔震歪了。到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法门寺更是毁于兵火。一直到民国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地方民众才又众筹了几万袁大头重修了寺院。1979年云南松潘地震波及扶风，明代砖塔歪得更厉害了，甚至塔顶掉落。1987年，政府投资拆掉斜塔，按明代砖塔原样重建起一座钢筋混凝土塔。这次我来看到的就是这座水泥塔，按抗九级地震设防。
走到法门寺门前不远，就可见那塔。
站到寺门前看看，我习惯于到正面去看建筑，正面就是建筑正大光明的一面。
你肯定发现了，这塔是依明样重建，可明代砖塔并不是这样的。这座塔的外轮廓线不是直线，而是上部收进的弧线，这是唐代式样。我2019年在山西永济普救寺见到过一座唐代原装舍利塔，现在叫鸳鸯塔。这普救寺是《西厢记》故事的发生地。鸳鸯塔的上部就是收进的，这叫“收杀”，唐代特有。唐代大殿的立柱也是端头有收杀，叫杀柱。
法门寺大门虽然是叫山门，可它并不是真正的山门式样，真正的山门是一座带拱券门的无梁殿。那是禅宗佛寺的标配，象征禅宗始祖菩提达摩面壁十年的那座山洞。
法门寺坐北朝南，大门是一座仿唐门殿，表示对本寺唐代盛时的缅怀。门殿五间三启，实榻门上有七行五列鎏金门钉，这是明清王府规格，说明了寺院等级颇高。明间大门平时不开，只有举办重大法事时才开，这也是规矩。上面是唐式斗栱抬梁灰瓦单檐庑殿顶，正脊上有唐式鸱尾。庑殿顶等级太高，这等寺院通常是不会用在门殿上的，院内其它大殿的屋顶不好办了。檐下挂“法门寺”额匾，赵朴初先生所题。
佛寺中行走应该是顺时针方向，就是走门上标注的右手“入口”进，左手“出口”出。且让我进寺观赏。
寺中前殿是普光明殿。二尺高青砖基座，面阔五间进深二间，外有一圈檐廊。上面是斗栱抬梁灰瓦单檐歇山顶，砖雕脊墙清式鸱吻。红柱绿枋，梁枋上布满金线和玺彩绘，明清式莲花覆盆柱础，清式鹰嘴雀替。这是一座仿清式大殿。
明间檐下挂“普光明殿”额匾。《华严经》中说，普光明殿位于菩提迦耶金刚座东南部三里开外，这座宫殿连着恒河，乃是恒河的龙王为释迦牟尼佛所造。在中国，普光明殿是华严宗佛寺的第一座殿，里面供的是华严三圣：毗卢遮那佛、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可见这法门寺是修华严宗的。
看看殿内屋顶。
彻上露明造，梁枋有彩绘。中间那是佛龛背光上的木刻毗卢帽。看看殿内的泥塑贴金佛像。
中间神台上是毗卢遮那佛，他的左手神台上是文殊菩萨，右手神台上是普贤菩萨。都是清代式样佛像。既然是清式大殿，当然佛像也应该是清代式样。
走到普光明殿旁，就已经可见殿后那座舍利塔全貌，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外轮廓曲线。
走到普光明殿身后去看塔时，不要忘了回头看一眼普光明殿后山墙。
普光明殿后墙明间开六扇六抹隔扇门，可见门内神龛背后的木胎贴金韦陀像。檐下挂“护法安僧”横匾，也是赵朴初先生所题。
站好了看看这座塔。
东汉时期所盖的第一座塔已无记载，我猜想应该是一座木楼阁塔，已在北魏武帝灭佛时被毁。这是前面说的1987年所建仿明砖塔，我们现在就把它当成明塔吧。
我前面说这座塔有唐代标志性外轮廓线，但唐代的砖塔基本都是四角方塔。这样的八角砖塔是明代特点。这是一座十三层楼阁式砖塔，每层腰檐下有仿木砖雕单翘单昂五踩斗栱，上面是八角攒尖顶，砖雕宝葫芦塔刹。
塔下有一座六尺高台基，带一圈明式白石扶手栏杆。台基前出一路白石扶手踏垛，中间嵌汉白玉石刻起阶石。踏垛之上有堵住游客登塔之路的五座汉白玉露陈座，摆放仿青铜五供，就是香炉、烛台和花瓶，这里就算是拜塔的供桌了。塔的一层有砖砌拱券门，上面各层是拱窗。一层拱门上有“真身宝塔”额石。
十三层楼阁最好看的是下面一、二层。
一层斗栱下的横枋间还有漂亮的垂花住，柱间那个不能叫骑马雀替，而是砖雕门罩。这个砖雕门罩是精美的双龙戏珠浮雕。斗栱之上椽檩瓦脊样样不缺。二层是有一圈扶手栏杆浮雕，假装是有一圈平座。二层往上都是叠涩出檐，不是砖雕椽檩了。
转过塔后就是寺中正殿。
汉代寺、塔在北魏武帝灭佛时被毁后，有记载的就是唐代寺、塔了。这座正殿1987年重建时就建成了仿唐式大殿。
大殿坐在五尺高台基上，正面有五路宽大的踏垛，台基上和踏垛两侧都有白石扶手栏杆。你可以发现，这一圈扶手栏杆和前面塔基上的不一样，这里是唐式的，比较朴素。前面塔基上的是明式扶手栏杆，叫做禅杖栏杆。最上面的扶手叫禅杖，下面华板上有浮雕。禅杖和华板之间支撑的是净瓶。
大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明间、次间和梢间开门，尽间槛墙直棂窗。外有一圈檐廊。立柱两端有收杀。柱子下是莲花覆盆柱础，上次在陕西佛光寺见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唐代原装柱础。檐下是硕大的唐式斗栱，柱顶是双杪（念双秒）五铺作，柱间是人字栱，撇捺都上翘，多层枋。屋顶是灰瓦单檐庑殿顶，正脊只有屋顶长度三分之一，两端砖雕鸱尾。
杀柱、斗栱式样、正脊鸱尾和宽大的踏垛，这些都是唐式殿堂建筑的特征。唐式殿堂斗栱高度差不多是柱高的一半，屋顶高度和柱高差不多。看看檐下。
日本在中国唐代时派了大量人员来华学习大唐文化，包括建筑艺术，他们把唐式建筑学了回去。不像中国在宋、明时期有建筑艺术大发展，日本古建一直努力保持学来的唐式风格。但是他们还是逐渐失去了建筑施工技术，修葺唐式古建屋顶时，无法恢复原样。结果修葺后的屋顶越来越高，被称作大头屋。
这座正殿檐下挂赵朴初先生题写的“大雄宝殿”额匾。这一天还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法门寺乙巳年护国息灾超荐无遮华严盛会道场”。
超荐就是超度；无遮就是无碍，不分僧俗、贵贱和地位。殿内大批和尚正在办活动，虽说是“无遮”，大和尚还是派了二和尚在殿门外驱赶游客。二和尚不让游客进去不说，也不让拍照，只能站在窗外张望一下，还不许出声，所以殿外没什么人。
法门寺当初是先有塔后有寺，不知当初的塔院是不是在寺院之外，反正这寺院看起来是独立的。因此这钟鼓二楼不是在山门之内的前院，而是在大雄宝殿所在的后院。这种格局一直保留到了现在。看看大雄宝殿左手的仿唐钟楼。
因为地宫中藏有佛骨舍利，法门寺在唐代是很受皇家恩宠的。从唐高宗李治到唐僖宗李儇二百年间，每三十年就要把佛骨舍利从地宫取出，送到皇宫供养三天。皇家派仪仗队来接，大和尚一路相陪，还有御林军护卫。供养之后再送回地宫，皇上要送回来很多珍宝奇物，也都藏入地宫。武则天让人鼓吹她是弥勒佛的化身，所以地宫中她送的珍宝最多。
1987年，真身宝塔在一场大雨中塌了半边，政府决定投资重建法门寺。清理宝塔地基时发现了地宫，引起全球轰动。除了明万历年间重建宝塔时有人偷窥过，这座地宫自唐僖宗李儇咸通十五年关闭后，一千一百多年再也没有打开过。
地宫是在宝塔正下方，出入口是在远处，有一条墁道通往地宫大门。官方掘地党徒们打开地宫时，发现里面藏（念躲藏的藏）有大批宝藏（念西藏的藏）。历代唐皇供奉的珍宝是按照唐密曼荼罗布局摆放的，唐密就是唐代汉传佛教密宗，曼荼罗就是密宗坛场。这肯定是唐咸通年间关闭地宫前整理摆放的。
我这次来法门寺，一来是要看看寺院建筑，看看那座唐塔变成什么样了；二来就是到法门寺博物馆看看地宫出土的唐代珍宝。
看看这个，明塔上掉下来的青铜塔刹。上面刻着“大明万历三十七年造”。
看看这个残碑。
碑上刻着“禅师惠恭大德之碑”。这不是墓碑，是惠恭禅师在世时立的功德碑。碑文字迹不全了，都是给惠恭唱的赞歌。据考证，说这位惠恭禅师是唐初武德年间的法门寺高僧，他主持了高宗时期重建四层木楼阁佛骨舍利塔，功德无量。下面这是惠恭禅师的墓碑，原来应是他灵塔上的额石。
看看这个。
你看唐装袈裟上的褶皱和水波纹，这是典型的唐式风格。这不是佛像，他是释迦摩尼十大弟子中的迦叶（念佳射）尊者。佛祖涅槃后，迦叶组织众弟子继续传教。在佛龛上站在释迦摩尼左手的老者就是这位迦叶尊者；站在右手的青年是阿难（念婀娜）尊者，释迦摩尼十大弟子之二。
看看这个。
这是四大天王中的西方广目天王石像。最精彩的是他的面部表情，唐代石造像艺术已然登峰造极。他嘴唇上遗留的口红色说明原来这座石像是有彩绘的。
唐代茶道已经颇为成熟，既有品鉴理论，也有标准程序。采来的茶叶不是像现在这样炒制，而是经过蒸和焙做成茶饼。烹茶的时候，先从茶饼上掰下来一块，用碾子碾碎，再过筛，得到极细的茶粉，然后或煎或点。煎茶是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釜里煮；点茶是把茶末和作料放茶碗里，浇上釜里烧开的水，然后用竹片玩儿命搅和。唐代煎茶和点茶都是要加各种佐料的，和着茶末一起喝下去，叫做吃茶。
日本茶道虽有唐代之器，已经没有唐代之道，它属于是宋代之后的泡茶，而非煎茶。泡茶只喝茶汤，不食茶叶。噢，对了，日本抹茶是吃茶叶末的。现在只有湖南还保留有吃茶的习俗。湖南人把吃叫做掐，吃茶就叫做掐茶。他们沏茶时要加入炒熟的黄豆和芝麻，还加一点姜丝和盐。沏好的茶碗里有三分之二是干货，喝完碗里的茶汤后，还要把那些干货用手掐出来塞嘴里吃掉，他们这是真正的吃茶。我曾在长沙享用过这样的“掐茶”，很好掐。当然不是家里来客人都能喝到这样的茶，要是贵客才行，因为那些作料需要提前准备。
法门寺地宫里藏有完整的一套唐代宫廷茶具。过去出土的唐代茶具都是零星的，没有成套的。法门寺地宫这套宫廷茶具出土后，大家才知道陆羽《茶经》中描述的那些茶具是什么样。看看这个，盛放茶饼的笼子。
看看这个，碾茶饼的碾子。
法门寺茶具里最珍贵的是瓷器。当年陆羽最推崇的饮茶瓷器是越窑青瓷，所以宫廷茶具就是用越窑青瓷。法门寺地宫的全套宫廷茶具里包括了不少越窑青瓷盘、碗、盏等等。现代人见到最早描述越窑青瓷的文字是陆羽之后晚唐诗人的《秘色越瓷》，其中有“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之句。后人虽然读唐诗知道了唐代越窑秘色瓷，可从来没见过此物，因为早已失传。
1950年代苏州出土一件茶碗，当时不敢说那是什么瓷，因为没有过硬的参照物。大家读过很多唐诗宋词中有越窑秘色瓷的传神佳句，可越窑青瓷有多种，到底哪一种是秘色？没有实物对照，谁也不敢下定论，甚至有人说这“秘色”就是传说，根本不存在。
直到1987年法门寺地宫发现这套茶具，而且供品清单上明确标明”瓷秘色碗七口，瓷秘色盘子碟子共六枚。这下子轰动了陶瓷界，大家终于见到传说上千年的秘色瓷了。据此，苏州的那只碗被鉴定为越窑秘色瓷，那是五代时期的，晚于唐代。从此，很多地方收藏的越窑青瓷被鉴定为秘色瓷，秘色瓷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现存最早的越窑秘色瓷器就是法门寺地宫发现的这些茶具了，不晚于唐僖宗李儇咸通十五年。
越窑秘色瓷是我这次法门寺重点要看的珍宝之一。结果博物馆里并没见这套瓷器，说是送外展去了，太遗憾了。为了给贵读者见一眼这秘色瓷真货，放一张故宫展出的一件秘色瓷净瓶。
这是一件越窑秘色瓷净瓶，故宫没说出自哪里，应该是清代皇家收藏。法门寺出土多件秘色瓷八棱净瓶，上面图片中这只净瓶不带八棱。故宫收藏中另有一只和法门寺出土秘色八棱净瓶一模一样的珍宝，也叫做“越窑秘色瓷八棱净瓶”，不知道是不是来自法门寺地宫，在陶瓷馆展览中未见。秘色瓷的特点是青瓷中微微泛黄。
唐代的金银器制作已经相当精美。看看这个，银如意。
看上去不怎么样哈？再看看这个金碗。
相当精美了吧？这还不是最高级的，我这次来看的最主要金银器宝物是这个。
这是银鎏金四股十二环锡杖，世间最高级的锡杖，号称锡杖王。这是我这次来要看的最主要宝贝，此贝极少外展，更不允许出国。
看看它的杖头。
杖头有四个方向的四条桃形股，象征佛家四谛：苦、集、灭、道。苦就是人生来就该受苦，身体和精神都苦。集是苦的来路，就是贪、恨和痴。灭就是涅槃，死了就不苦了。道就是达到涅槃之路，包括想开点、受着吧和要认命。那四条股上各套着三个环，一共十二环。代表佛教十二部经。顶端是仰莲宝珠，仰莲就是莲花座，佛的宝座；宝珠叫做摩尼珠，代表佛的智慧和法力无边。
看看它的杖身和底座。
杖身上刻的有蕃草，其中有和尚手持法器站在莲花台上。底座上刻的也是蕃草，还有祥云。
锡杖这个东东最早就是“杖”上挂几个铁环，僧人出去乞食时用。去施主家乞食不许拍人家门，摇杖让施主听见是有僧人来乞食了。如果摇三次没人出来施饭，就应该去下一家。后来，和尚出门拿着，摇起来可以打草惊蛇，可以当拐棍，也可以当武器。逐渐逐渐，这锡杖就变成了法器，就是和尚的权杖。和尚走路稀里哗啦摇着锡杖，走到了地方不走了，住下了，就不摇锡杖了，这就叫做住锡。不同等级的和尚，锡杖规格也不一样，《锡杖经》里有规定。《锡杖经》说地藏菩萨二股六环，迦叶尊者二股十二环，释迦佛四股十二环。法门寺的这杆锡杖王是唐僖宗李儇最后一次送回佛骨舍利时送入地宫的，专门供奉佛祖的。
法门寺地宫里最重要的出土文物是佛祖真身舍利，那是一段释迦摩尼手指骨，所以也叫佛骨舍利。看看装佛骨舍利的宝函们。
一共八层，最外面的檀木镂金，已经破碎了。出土时，每层宝函外都有黄绢包裹，还上了一把银锁。黄绢肯定都风化了，各把银锁也都被考古专家撬开了。上面这里展出的是由外向内的其余七层宝函。看看其中最内层的宝函，叫做宝珠顶单檐四门纯金塔。
当时的佛指骨就套在金塔内的银柱上，专家舔过之后说这不是佛骨，就是一块玉。
之后，在地宫内又找到一枚佛骨，还是玉的。第一枚的宝函就是平白摆放在地宫后室，第二枚倒是在中室的一座汉白玉石刻灵帐內，相当敬重。后来又在前室阿育王塔中发现一枚。地宫地面清理完毕后，专家发现地面似有异状。打开地砖一看，原来是一座暗室入口，在里面发现了真正的佛骨舍利。原来这是为了防止会昌灭佛事件再发生时，佛骨舍利遭遇不测，就做了几个伪造的影骨郑重其事地供在地宫，而把真正的灵骨藏在了暗室。看看灵骨宝函们，最里面是白玉棺，外面是一个水晶椁。
看看第二个，曼荼罗坛造像盝顶银宝函。这是现存世上最早的密宗曼荼罗坛场。
按照发现的顺序，这枚灵骨是第三枚。经过专家和赵朴初先生鉴定，大家一致认为这第三枚是佛祖真身灵骨，其它都是影骨。
据经传，公元前486年，79岁的佛祖涅槃后，其佛舍利分成了八份，分别在八个国家造塔供养。这时孔子65岁，84岁的老子刚去世一年。也有说古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在佛祖涅槃百年后皈依佛祖，并将佛祖舍利装在八万四千宝函中分送各处造塔供养。
西汉武帝时期，有西域和尚顺着张骞开辟的古丝绸之路来华。他们随身敬背了佛祖舍利，进入中国便在好看的地方造塔供奉佛祖舍利。快到汉都长安时，见扶风这里不错，就建了法门寺塔，当时叫做周岐州岐山南塔。南京前些年曾在大报恩寺遗址地宫出土一座阿育王塔，內有佛顶骨舍利一枚，古时的大报恩寺叫长干寺。《水浒传》里说杨雄的老婆被和尚骗去看佛牙，那个和尚裴如海是报恩寺和尚，在蓟州。中国是有一枚佛牙舍利，水浒故事的北宋时期已被辽国劫走，不知踪影。其实这枚佛牙舍利是南北朝时期从西域传入南齐建业（今之南京），后至长安，战乱中传到幽州（今之北京）。自辽道宗耶律洪基的咸雍七年（公元1071年），就一直供养在北京西山八大处二处灵光寺的佛牙舍利塔。应该未曾出现在蓟州，那只是施耐庵讲故事。
唐代皇家迎奉佛骨舍利最盛，特别是武则天，一生两次。武则天第一次迎奉佛骨舍利是在唐高宗李治的显庆五年（公元660年），那时李治虽还在世，却因风疾将朝政交给皇后武则天处理。这风疾就是现在的美尼尔氏症，头晕目眩，不能起床。这一年，武则天迎奉法门寺佛骨舍利至东都洛阳宫中。武则天还制作了地宫中发现的第一枚白玉影骨，和金棺银椁。供奉结束后，影骨和灵骨一起送回法门寺。这是上面图片中第一枚影骨的来历。
真正的那枚灵骨出土后，并未收藏在法门寺博物馆，而是辗转各处秘密存放。这些个地方都没有佛的气息，对佛不太敬。2006年，陕西省方决定新建一座法门寺舍利塔，新塔2009年落成。我这次来法门寺并没有指望能瞻仰佛骨舍利，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并非佛家弟子，瞻仰佛舍利就是观赏一件稀世珍宝。虽然不一定能瞻仰到佛骨舍利，那我也要去观赏一下新舍利塔。
新舍利塔建在了法门寺的西面，前面沿着法门寺博物馆西墙外新铺了一条佛光大道，大道的南端盖起一座大门叫佛光门，算作是山门吧。进了山门是一圈庑廊围成的院子，就算是前院吧。中间一条大路即是佛光大道，两边有喷水池，池中当然要有各种莲花。喷水时便雾气沼沼。
莲花在佛教中代表神圣，是佛教的圣花，象征佛生于烦恼，但不为所扰。古人把莲花当作神之花，唐代诗人温庭筠即有“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之句，赞那莲花乃洛神之物。古时最有名的赞莲帖子出自北宋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既然周郎令远观，不可亵玩，游客便就都站在池边静静观赏。过了莲池是二道门，看看这座门。
这是一座几何抽象的门殿，门楣上挂着一块金色斗匾，上写着“般若”。般若（念波惹）是佛经中所说的智慧，终极智慧。观赏够了便去般若门内两侧的庑房中吃斋饭。
斋堂还把未烹之盘中餐摆出来给众人看，表示此物真乃素食。
吃着斋饭，我突然想起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当然，佛家不兴杀生，甭说胡虏肉、匈奴血，就连李白说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都不行。其实佛教徒本是不戒荤的，僧人吃素是梁武帝这衰人的敕令，结果他自己最后连素斋都没得吃，被“嗷嗷”饿死。梁武帝之后，唐代的僧人已经尊前人敕令戒荤了。
来此地之前，我吃过最好吃的释家饭是杭州灵隐寺的斋饭斋面。法门寺的斋饭和灵隐寺有一拼，梁武帝出家的南京鸡鸣寺斋饭难望灵隐法门项背。
斋毕，嘬着牙花子踱出三道门叫菩提门，因为全素，所以不用剔牙。过了菩提门，路两边坐着穿金的十八罗汉。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你走过，有的手指着你让你注意言行；有的托着宝塔随时准备把你给镇了；还有的拿着流星锤准备着锤你后背。反正你得踮着脚颤着肝慢慢走过去。你最好一直看着佛光大道北端的那个貌似金笔尖，那就是新舍利塔。
沿着佛光大道一路向北走，路两边有很多金色经幢。
石刻经幢在唐代最时兴，我上次在五台山佛光寺曾见过两座唐代经幢。较早的一座立于唐宣宗李忱的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这是唐武宗灭佛之后的事情。法门寺以历史上的唐寺为祖，所以新做了这老些唐式经幢立在这里自我标榜。
除了经幢，还要有佛像。你刚才要是被十八罗汉吓着了，看见这几位佛爷应该能缓过神儿来。看看这位，骑青狮的文殊菩萨。他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杆四股十二环锡杖，不知道这算不算僭越。
看看这位，骑六牙白象的普贤菩萨。
你看这头白象的姿势，前腿匍匐，后腿下跪，这叫“前福后贵”。象本身就谐音“祥”，加上这个姿势就更吉祥了。
按照吴承恩所说，这青狮和白象都曾被文殊和普贤的大师兄观音菩萨放出西天，专门去给唐僧玄奘设难。佛祖在西天看着白象在狮驼岭把他们师徒几个卷得差不多了，这才令陪侍的普贤菩萨去把白狮收回来。
走到佛光大道北端，就可以观赏这座新舍利塔。
塔下是超级高大的台基，台基前面是通宽的青石踏垛，那真是极大的。中间居然是一个超级大的起阶石。这座带起阶石的超级青石踏垛绝对是世界第一。爬上高大的台基就可以仔细观看这座塔。
最下层是一座巨大的青石外墙三层塔殿，外有带折返的八字爬梯。第三层屋顶平台上建起金色的舍利塔。塔的外面是双手合十造型，所以这座塔就叫做“合十舍利塔”。这是一座四角方塔，下面两层纯属是抽象的。合十的手心里捧着的上面五层是唐式仿木楼阁塔。楼阁塔下面三层是五开间，上面两层是三开间，每层外有平座。最上面是仿唐式斗栱抬梁单檐四角攒尖顶。塔刹是莲花覆盆基座；往上是七层铁环相轮；相轮之上是华盖；最上面是宝珠。整个塔看上去既有现代派的几何抽象部分，又有高度仿唐的复古风格，奇妙的组合，现在叫混搭。
塔殿大门上写着“合十舍利塔”。两边是一副楹联：圣入莲宫浮屠拔地迎甘露；天飞花雨舍利腾辉耀法门。赵朴初先生所题。
进入塔殿内，最前面是一座影壁。影壁后分成前后两区，前区就相当于前殿，里面供着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到处挂着金色的经幡和帐幔，极度奢华。弥勒佛两边当然要有四大天王，这里就算是天王殿了。
站在弥勒佛像前回头看一眼。
影壁背面写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两边挂着佛家标语“最胜觉呈”和“大光明藏”。“觉”就是觉悟；“呈”就是呈现；“胜”就是盛大。“觉”是佛教核心，从察觉外界到心觉万物，然后才能“悟”。佛教说光有两种，一种是有色光，一种是智慧光。佛有无量光明说的是佛有智慧光，大光明就是无量智慧光。
后殿佛龛里供的是释迦摩尼佛。
双手合十，上前一步恭敬地仔细观赏佛像。
仿唐泥塑彩绘贴金释迦摩尼佛像，结跏趺坐在双层莲花座上。面带微笑，脸部圆润丰满，眼部稍突出，头上有肉髻螺卷，纤细的嘴唇，垂肩的双耳。平和的面容表现出平民而非神祇的形象，这是中国唐代的人文主义，比西方早了八个世纪。佛像脸部稍显不足的是头上螺卷太高（为什么是清代特有的蓝色）和嘴唇太薄。身披袈裟，袒露右肩。这种着装多见于北魏时期，北方胡人风格。唐代也有这样着装的佛像，但已经不多，多是右肩披上一半，叫做半袒右肩或半通肩袈裟。佛像手的姿势叫手印。这尊佛像左手施禅定印，配合面容表示内心安定。右手施降魔印，表示降伏魔众，扫除一切害人虫。
佛像两边是佛祖两位弟子，左手是迦叶尊者，右手是阿难尊者。看看迦叶尊者金像。
佛像前当然要有供桌。
供桌中央有一个牌位，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上面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长生禄位，为国祈福牌位，也就是“国运牌位”。下面应写有“国基永固、繁荣昌盛、人民康乐、世界和平”。供桌上还有灯和香炉，还摆着七珍。既然前面有“般若门”，那这七珍应该是《般若经》中说的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和玛瑙。
那枚佛骨舍利现在就存放在佛像下的地宫里，每月初一和十五会在供桌那个位置升上来供瞻仰。届时，供桌那里就会出现一座藏式金塔，佛骨舍利就在塔身里，通过塔身前面的壶门就可以见到。我来的这一天既非初一亦非十五，没能瞻仰到那枚著名的佛骨舍利。北京八大处的那枚佛牙舍利是每年佛诞节对外展览若干天。佛诞节也叫浴佛节。在北京，佛诞节是每年阴历四月初八。
在佛寺里，佛像上方要有藻井或者挂华盖，算是佛的仪仗。抬头看看合十舍利塔释迦摩尼佛像上方的藻井。
这已不是传统的建筑藻井，而是海墁天花上的彩绘藻井。中间是金色莲花，代表佛的神圣，佛住的地方就叫做莲界。莲花有五彩祥云围绕，配合那些吊灯，表示这些都是佛的大光明云。大光明云有好几种：大智慧光明云、大圆满光明云、大吉祥和大慈悲光明云等等。佛经里解释的光明云打死你也无法理解，其实白话说大光明云就是“能让悲苦众生觉悟的佛法”。
殿内柱子上都是小佛龛，里面都有一尊佛像。这个是象征《法华经》所说多宝佛分身无数，如同恒河的沙子。这种无数小佛像通常是刻在多宝佛塔上，塔内是多宝佛和释迦摩尼佛共坐在一个莲花座上，释迦摩尼佛在多宝佛的右手。无量佛大殿外也有刻满小佛龛的，表示无量佛分身无数。无量佛就是西方阿弥陀佛，净土宗称其接引佛。接引佛通常一手垂下，手心向外，手的这个姿势叫与愿印。接引佛施与愿印表示接引众生去西方极乐世界享受。
这座殿内并无接引佛像，也没有多宝佛像，不知道为什么在柱子上刻这么多小佛龛和佛像？
看完这座合十舍利塔，观赏法门寺就算功毕了。看了仿明清前殿，看了仿唐式正殿，看了重建明式真身宝塔，还看了现代合十舍利塔，这些是建筑，全都是新建。地宫里的珍宝见到了最想见的唐代原装四股十二环锡杖王，没见到第二最想看的唐代越窑秘色瓷。好在见到了唐代原装茶具，这是现存最早的皇家宫廷茶具。没见到不敢期盼的佛骨舍利，好在见到了保存真假佛骨舍利的多重宝函。特别是那个银函，上面刻的是唐密曼荼罗坛场。据发掘记录说，打开地宫时，里面的珍宝就是按照唐密曼荼罗坛场摆放的。
走出古寺新造，回首却诌：
怀古情切真可叹，
独游胜地忆儇俨。今日莫问唐皇事，远客依旧非昔年。
（唐代最后一次奉迎佛骨舍利，并关闭地宫的唐僖宗李儇，做晋王时名李俨，念李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