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万武,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美洲史研究院副教授。


摘要:1897—1905年美国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争端”,是自然保留主义者和资源保护主义者之间的第一次论争,影响到森林保留地管理策略和资源保护运动路径的选择。自19世纪中叶开始,美国西部地区牧羊业的发展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还造成了生态变迁与环境破坏,森林保留地也未摆脱羊群侵扰和生态环境恶化的命运。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问题引发了社会关注,约翰·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认为应该禁止牧羊,吉福德·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主张在科学管理的前提下,允许在大部分森林保留地牧羊,但需防范过度放牧等问题,双方为此展开论争。联邦政府采纳了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的建议,允许在森林保留地内有限度地牧羊并进行科学管理。“牧羊争端”的解决意味着资源保护主义理念成为森林保留地的保护原则,并影响到资源保护运动。

关键词:美国;森林保留地;约翰·缪尔;吉福德·平肖;牧羊争端;资源保护运动


1897—1905年,美国以约翰·缪尔(John Muir)为首的自然保留主义者和以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为首的资源保护主义者针对森林保留地(Forest Reserve)内能否牧羊的问题展开了争论,即“牧羊争端”。“牧羊争端”是自然保留主义者和资源保护主义者在自然资源管理与保护领域的首度交锋,不仅决定了森林保留地的管理理念和方法,而且影响到资源保护运动。目前,学界对“牧羊争端”中的个案问题已有关注,部分关于缪尔和平肖等人的传记作品也涉及相关史实,但系统性不足,对其和森林保留地管理理念以及资源保护运动路径选择之间关系的探讨同样不充分。本文将从联邦政府与资源保护人士互动的角度考察“牧羊争端”的进程,进而阐释其对资源保护运动产生的影响。

吉福德·平肖

西部牧羊业的发展与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问题

美国的牧羊业自东向西发展。19世纪中叶以前,牧羊业的中心位于东部地区,但未在经济结构中占据重要地位。19世纪中叶,牧羊业的中心移至西部地区,并成为重要产业之一。西部牧羊业的发展推动了社会进步,但也造成了一些生态环境问题,包括对森林保留地生态环境的破坏等。

自19世纪中叶开始,美国东部地区受到牧羊成本居高不下、羊毛市场稳定性不足以及其他农产品价格上涨等因素的影响,牧羊业渐趋衰退;西部地区则因为交通运输业的发展降低了运费、土地辽阔、“淘金热”对羊毛和羊肉的需求、外来资本的注入以及高回报率等,牧羊业迅猛发展。缪尔长期在西部生活并对牧羊业有着深入的了解。他在一篇日记中描绘了西部山区发展牧羊业的条件以及人们积极投身牧羊业的情形:“加利福尼亚州的牧羊主都急于发财致富,并且常常能够如愿以偿,现在牧草分文不取,再加上气候适宜,无需准备越冬饲料、围栏和畜棚。因此,少量饲料就可以饲养大量羊群,且利润丰厚。据称每隔一年投资就会翻一番。这种快速的财富回报通常会激发更多的欲望。”1894年,缪尔在《加州的群山》中指出,19世纪中叶,被羊毛蒙蔽了双眼的牧羊人驱赶着羊群穿过内华达山脉所有的森林带。玛丽·奥斯汀在谈及加利福尼亚州的牧羊业时指出:“整个北方的广大地区均开放有序,适合最为自由的放牧,每个人都在寻找最合意的牧场。”

约翰·缪尔,1872年前后摄于旧金山。

1900年前后,内华达州中部的羊群。

西部牧羊业的发展产生了多重影响。第一,促进了西部开发的深入,推动了区域经济的发展。俄勒冈大学的阿尔弗雷德·L.洛马克斯在梳理了俄勒冈地区牧羊业的起源后指出,成千上万只品种优良的羊生产的羊毛成为西北太平洋沿岸地区巨大财富的组成部分,加利福尼亚州和普吉特海湾早期羊毛产业光明的发展前景有利于太平洋沿岸地区催生出一种新工业。1875年1月15日,来自俄勒冈州的詹姆斯·K.凯利(James K.Kelly)在参议院发言称,俄勒冈州、华盛顿地区和爱达荷地区非常适合“饲养牲畜和生产羊毛”。第二,参与形塑了西部社会。奥斯汀发现,在羊蹄掀起的尘埃中,“社会秩序正在缓慢形成”。第三,关乎美国的国是,在羊毛关税问题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内战后,关税对羊毛产业的影响引起美国政坛的持续关注。1884年,共和党在纲领中确认了牧羊业的重要性后,认为目前的萧条会威胁到未来的繁荣,可以调整对外国羊毛征收的关税,以保护本国牧羊业的发展。1887年12月6日,内战后第一位民主党总统格罗夫·克利夫兰在发表的第三次国情咨文中明确反对向外国羊毛增收关税,认为此举会间接抬高农具和日用品等的价格,农民的利益将会受损,而且牧羊主也会受到制成品价格上涨的反噬。1896年,即克利夫兰总统第二任期期间,共和党在纲领中谴责了民主党的做法后,声称要给予羊毛产业等最为充分的关税保护。可见,19世纪末共和党和民主党围绕羊毛关税问题已然针锋相对。西部地区牧羊业的发展往往处于区域开发的早期阶段,牧羊业的繁荣为区域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形成奠定了基础,甚至影响到美国的内政和外交事宜。

俄勒冈州彭德尔顿附近一家葡萄牙式牧羊场剪羊毛的场景。

西部地区牧羊业的发展也重塑了区域生态系统,引发了环境问题。缪尔在塞拉山区参与放牧的过程中发现,几拨羊群过后,“鲜有草叶留下,无论是绿色的,还是干枯的”,山丘“光秃秃的”。他在谈及人类对美洲杉的破坏以及保护的必要性时指出:“每年夏天,难以计数的羊被驱赶至山地牧场,所经之处寸草不生。每个野生花园均遭践踏,灌木丛像被蝗虫啃食过一样光秃秃的,树林也被烧毁。牧羊人为了清理地上倒伏的树干、方便羊群行进以及改善牧场,四处放火……漫山遍野的森林都遭到清理和毁灭……牧羊人引发的大火占塞拉森林破坏性火灾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奥斯汀对于牧羊业的生态和环境影响也有描述,诸如羊群不断啃食导致地表裸露,牧羊人纵火更新牧场或清除障碍引发的森林火灾极具破坏性,牧羊人引水灌溉牧场致使鱼类死亡等。此外,牧羊业造成的植被破坏还会引发风蚀和水土流失等问题,令西部地区脆弱的生态环境雪上加霜。

约翰·缪尔在塞拉山区

西部地区羊只数量的增加以及“季节性迁移放牧”(transhumance)方法的流行决定了牧羊业需要广阔的土地,但农业和牧牛业的发展以及国家公园和森林保留地等的设立挤压了牧羊业的发展空间。牧羊主和牧羊人对此极为不满,不仅与牧牛主发生冲突,而且进入农场、国家公园或森林保留地内牧羊。农场主试图用篱笆防御牧羊人及羊群,国家公园中的牧羊问题随着强化管理尤其是军队的介入渐趋缓和,但森林保留地在早期发展阶段因为保护理念和措施不明确,羊群袭扰问题尤为严峻,生态环境问题等也比较突出。

1906年,加利福尼亚州圣华金河谷的羊群,采用“季节性迁移放牧”的方法进行放牧。

1891年3月3日,联邦政府颁布《森林保护法》(The Forest Reserve Act),赋予总统设置森林保留地的自由裁量权,即“在任何时候以及任何州或领地内,总统都可以在森林完全或部分覆盖以及次生林覆盖的公共土地上设置森林保留地”。美国据此设置了多块森林保留地。森林保留地是联邦政府管理与保护森林的重要载体之一,但《森林保护法》对管理与保护的原则、措施和主体未作规定,因此成为牧羊人以及羊群经常“光顾”之地,并破坏了森林保留地的生态环境等。美国森林史学会的哈罗德·K.斯蒂恩研究发现:“19世纪,牛羊等牲畜一直在公共土地上游牧,部分公共土地被设置为森林保留地后依旧如此。”1901年8月28日,加利福尼亚州的银行家和户外生活爱好者T.P.卢肯斯在美国林业协会夏季会议上发言指出,近些年该州南部森林保留地所在山区的主要产业是牧羊业,但牧羊造成了森林的破坏和毁灭,尤其是在旱季;牧羊人曾经每年都会定期放火更新牧场,截至目前只剩下一小部分没有被烧毁。可见,牧羊业对森林保留地的管理与保护提出了挑战。

森林保留地内牧羊问题的提出和联邦政府的犹疑

对于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问题,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主张禁牧,但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持有异议,主张在科学管理的前提下允许放牧。

1896年,美国科学院应内政部长霍克·史密斯(Hoke Smith)的请求,组建森林委员会调查西部的森林状况,并为理性森林政策的出台提供建议。森林委员会以哈佛大学园艺学教授和《园与森林》主编查尔斯·斯普拉格·萨金特(Charles Sprague Sargent)为首,平肖担任秘书,缪尔虽非正式成员,但受萨金特邀请参与了前半程的考察活动。1897年5月1日,森林委员会向内政部提交了一份报告,指出在加利福尼亚州和俄勒冈州等地的森林保留地内,大量的羊群啃食了草地、灌木丛和树苗等植被,羊蹄的反复践踏踩松了地表并引发了水土流失等生态环境问题,应禁止放牧并驱逐羊群。

森林委员会的建议反映的主要是萨金特和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的主张,引起西部经济利益集团的阻挠和平肖的不满。

第一,西部经济利益集团不仅反对禁止在森林保留地内牧羊的主张,而且反对继续设置森林保留地。1897年2月,森林委员会向克利夫兰总统提交了一份报告草案,建议在怀俄明等8州设置13块森林保留地。克利夫兰采纳了建议,并于2月22日发布了行政命令,此举迅即招致大量反对声音。1897年12月8日,美国林业协会主席B.E.费诺(B.E.Fernow)在第16次年会上指出,克利夫兰总统的行动“在西部各州的代表中引起了一阵愤慨”。怀俄明州的工程师埃尔伍德·米德在评价克利夫兰的行政命令时称,在未同州政府官员或者国会议员协商并告知最直接利益相关者行动计划的情况下设立森林保留地,遭到了质疑并引起他们对整个森林保留地政策的抵触情绪,这种情绪需要多年才能消除,还会成为设置更多森林保留地的障碍。

格罗夫·克利夫兰总统

西部地区很多既得利益者对于森林管理局管理森林保留地的行为持反对态度。

第二,平肖态度的转变影响到报告的撰写和实施。平肖和缪尔曾建立深厚的友谊。1896年10月21日,平肖致信缪尔表达了共同参与森林调查的兴奋之情,回忆了在大峡谷边缘宿营且深入交谈的场景,告知正在筹备森林委员会会议并制定森林保留地政策。即便如此,但二者自然观念上的分歧已经有所表露。平肖回忆称,在考察途中准备杀死一只狼蛛时,缪尔制止道:“它和我们拥有相同的权利。”同时,平肖在森林保留地保护路径上主张基于科学管理进行有限放牧,因此在报告撰写过程中与萨金特等人出现隔阂。从平肖的日记看,他积极参与了报告的撰写,但在观点上同萨金特等人不同,甚至萌生了另行撰写一份报告的打算。平肖的举动引起萨金特等人的反感。1897年4月19日,萨金特致信缪尔,表达了对平肖等人的不满,将他们比作“傻瓜”,并对他们能否在报告上签字持怀疑态度。5月3日,即报告提交之后,萨金特致信缪尔称,平肖等人最初不打算在报告上签字,还要求延期提交,经过劝解才同意签字。但报告的提交并未弥合双方的分歧,也未解决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问题。

1897年,威廉·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入主白宫后,面对森林保留地设置及管理方面存在的争议,未将森林委员会的报告付诸实施,而是在平肖等人的支持下,采取了功利主义措施,并尝试通过进一步的调查解决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问题。4月6日,萨金特致信缪尔称,新总统试图暂停设置一些森林保留地,尤其是在一些大公司想继续盗伐木材的地方,同时提议颁行一部森林法,赋予内政部长特别的权力,即可以为了任何目的开放森林保留地,而非提供保护机制,平肖等人鼎力支持。麦金莱总统等人的设想很快就变成了现实。6月4日,麦金莱总统签署了《森林管理法》(The Forest Management Act),法案要求内政部调查已设立或今后可能设立为森林保留地的公共土地以及毗邻地区公共土地的情况;总统可以撤销、修改或暂停关于森林保留地的命令,其中1898年3月1日之前暂停实施2月22日克利夫兰总统发布的行政命令;为了“改良和保护保留地内的森林,保持河流的良好状况,提供持续的木材供应以满足美国人民的使用和需求”等,内政部长需要制定规章制度。《森林管理法》虽未对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问题作出规定,但赋予了内政部长管理森林保留地的主体权力,确立了以开发利用为基本原则的管理理念,与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的主张一致。

威廉·麦金莱总统

1897年6月30日,内政部公共土地管理局根据《森林管理法》制定了森林保留地管理条例,规定“只要不损害森林生长,不损害他人权利,在森林保留地的公共土地上放牧牲畜不会遭到干涉”,但规定牧羊主必须经过申请并得到许可才能放牧,其中需要说明羊的数量以及放牧位置等,而且部分易于遭到破坏的地区以及火山口湖等著名的公共度假胜地附近禁牧,这意味着内政部允许羊群在积极管理的前提下进入森林保留地。另外,农业部和内政部委派植物学家弗雷德里克·V.康维尔(Fredrick V.Coville)和平肖针对牧羊业之于森林保留地的影响等问题分别进行调查。

赵万武||美国森林保留地内的“牧羊争端”(1897—1905)

弗雷德里克·V. 科维尔

1897年夏,康维尔调查了牧羊业对喀斯喀特山森林保留地产生的影响,并于11月22日提交了调查报告。他在报告中率先介绍了喀斯喀特山森林保留地内牧羊业的情况等,接着阐释了“适度放牧”的价值以及“过度放牧”的危害,认为喀斯喀特山森林保留地内的“过度放牧”问题刚刚出现且局限在局部区域;牧羊人故意纵火的说辞缺乏科学性和说服力,林火由多种原因造成;禁止牧羊可以预防过度放牧产生的恶果,但不能防止林火;牧羊业是区域经济的支柱,确保了西部的发展与繁荣,包括农场主和牧牛主等牧羊业最大的反对者群体也不建议禁止牧羊。因此,他认为不能禁止在森林保留地内牧羊,而是既要遏制过度放牧产生的恶果,又能维护地区的经济利益,其中对于作为公共度假胜地和水库的地方则要“绝对保护”,比如在胡德山和火山口湖的特定区域应该驱逐羊群;另外,要采取“特殊土地许可制度”,允许牧羊人在指定区域放牧一定数量的羊,并承担预防林火的义务等。康维尔的建议既关照了牧羊主的利益,满足了区域经济发展的需要,也考虑了保护者的诉求,但划定的禁牧区域有限,基本同意牧羊人在有效管理的前提下进入森林保留地牧羊。

1897年6月4日,即《森林管理法》通过当日,平肖受邀前往华盛顿同内政部长科尼利厄斯·布利斯(Cornelius Bliss)会谈。次日,平肖被任命为内政部林业专员,负责调查森林保留地的状况并提供具体建议。7月,平肖一行前往西部调查森林保留地的情况,其中牧羊业对森林的影响是关注点之一。1898年3月15日,平肖提交了报告,其中在分析了羊、马和牛的破坏方式以及破坏性后写道:“如果要正确开发森林保留地内所有的自然资源,需要管理保留地内的牧草,而非禁止放牧;管理并非难事,完全驱逐家畜则无必要。”他提出了特定区域禁牧、根据森林保留地的条件限定羊的数量以及实施放牧许可证制度等措施。他还在分析不同森林保留地内牧羊业的状况以及应对策略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加强管理”“完全驱逐”“暂时允许但要严格限制”“限制羊群的活动范围”“目前无须考虑”“不应该鼓励”和“完全禁止”等建议。平肖的设想和康维尔的建议具有相似性,目前没有证据显示其受到康维尔影响,但在其结束调查开始撰写报告期间,也即康维尔提交报告前后,两人曾有过多次交流。

康维尔和平肖的结论以及建议,迎合了公共土地管理局的管理条例,也体现了资源保护主义者的理念。

自然保留主义者和资源保护主义者的争论与联邦政府的选择

联邦政府的态度、平肖等人的主张令缪尔和萨金特颇为失望,随之与前者展开了激烈争论。

1897年6月5日,缪尔在《哈珀周刊》发文指出,西部经济利益集团反对克利夫兰总统2月22日的行政命令是意欲继续“盗窃”和“破坏”自然资源,认为“这场森林之战是对与错永恒冲突的一部分”。紧接着,缪尔介绍了森林保留地等的状况和国家公园在军队管理下取得的成绩,强调了科学院森林委员会的专业性和负责任的态度,宣扬了保护森林保留地甚至是公共林地的必要性。6月8日,萨金特致信缪尔称赞了上述文章后,表示“对前景感到沮丧”,并揭露了内政部长布利斯等人阻挠和搁置美国科学院森林委员会报告的行径。缪尔对于萨金特的悲观态度没有回应,但6月18日致信《世纪》(Century)杂志编辑罗伯特·安德伍德·约翰逊时,在承认了西部经济利益集团在参议院的强大影响力后,表示“必须继续战斗”。至此,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开始为保护森林保留地积极地行动起来。

罗伯特·安德伍德·约翰逊

第一,缪尔通过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10篇系列文章,介绍了森林保留地等的基本情况和保护森林等的价值,揭露了牧羊业对森林保留地的破坏性。在“西部的荒野公园与森林保留地”一文中,缪尔将羊比作“带蹄子的蝗虫”,认为西部30块森林保留地“相对开阔的边缘地带,正遭到伐木工和采矿者的斧子与大火以及带蹄子的蝗虫粗暴的滥用和威胁。这些带蹄子的蝗虫同长着翅膀的蝗虫一样,将所到之处的绿叶吞噬殆尽,同时牧羊人与牧羊主为了使林间牧草长得更为茂盛,到处放火,树木和牧草都被烧死了”;随后,他以加利福尼亚州的塞拉森林保留地为例进行个案分析,指出:“不计其数的饥饿的羊成群结队地践踏着它,将所到之处的树叶蚕食殆尽,同时像毁灭之神一样的牧羊人燃起了无数大火,不仅烧掉了确保森林永续的幼苗,也毁灭了大量参天大树。”缪尔将森林保留地内牧羊业破坏植被和影响林业持续生产的问题公之于众,引发了社会关注。

大角森林保留地内羊群啃食过的松树,1901年。

第二,缪尔等人积极游说具有一定话语权的人士。1899年1月10日,缪尔致信卢肯斯称,那些牧羊人正在给我们制造麻烦,并扬言下一季会带来更多麻烦。去年夏天,在布利斯的临时特许下,有20万只羊侵入塞拉森林保留地并致其荒芜。现在,一些土地和木材投机商与牧羊主联合起来,派遣代理人前往华盛顿,以期获得整个森林保留地的租约,以便下季牧羊。我们必须迅速行动起来予以抵制,否则华盛顿当局就会彻底投降,森林和与森林相关的利益就会遭到破坏。请给内政部和平肖等去信,并发动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同年5月29日,他在波特兰通过与乔治法官的促膝长谈,后者答应尽其所能地反对在喀斯喀特森林保留地等地牧羊。缪尔面向具有话语权人士的游说更具针对性和社会影响力。

第三,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对于康维尔和平肖的言行进行了驳斥,其中平肖因为更具代表性,受到了更多的诘责。1898年3月5日,缪尔致信约翰逊称,不喜欢美国林业协会新创办的《林务员》杂志,因为到目前为止,该杂志都在证明在森林中牧羊的益处以及森林委员会的错误等,而且“平肖似乎已经投入政客的怀抱”。3月17日,即平肖提交报告后的两天,约翰逊致信缪尔称,从平肖处获悉,1897年2月22日克利夫兰总统的行政命令可以继续执行,但森林保留地也已然向牧羊业开放。在信中,约翰逊总统规劝缪尔停止斗争,称平肖并非是屈服于政客,而缪尔则过于天真,不了解图书和杂志出版行业,不了解当下的处境和斗争形势。但缪尔并未偃旗息鼓。3月27日,缪尔再次致信约翰逊总统称,平肖“屈服于牧羊主和森林盗贼的政治代理人令人十分沮丧”,明确表示反对平肖关于“数量适中的绵羊对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的森林无害”的观点,认为“如果允许,所有的羊都会涌入”。

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面对挑战和质疑,坚持反对完全禁止在森林保留地内牧羊的主张。1899年1月23日,缪尔致信约翰逊,在陈述了上一季羊群对塞拉森林保留地的破坏和牧羊主等试图租赁保留地用作牧场的事实后,称已致信平肖等人,平肖的回复是“无能为力”。2月16日,缪尔致信萨金特称,撰写了很多关于羊的信函,这是一项“难缠的事务”,建议萨金特也致信总统和公共土地管理局。2月23日,萨金特回信称,从公共土地管理局长身上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希望,因为该局长是“俄勒冈州的政客,身体和灵魂均屈服于牧羊人”;整个局面非常糟糕,如果试图解决牧羊问题,就会有人说平肖和其他政府专家认为森林可以放牧。可见,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对于缪尔等人的批评置若罔闻。

随着国家公园和森林保留地对牧羊业的限制以及牧牛场和农场等的增多,一些牧羊人被迫在公路两侧牧羊,1914年。

另外,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虽然承认牧羊业对森林保留地造成了破坏,但认为进行适当的管理能够有效应对,并对此进行了阐释。1901年7月,平肖发文指出,森林保留地使用中的关键是牧羊问题,牧羊业往往关系到相当大区域的繁荣,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某些情况下放牧会对森林造成严重破坏,长期过度放牧对森林的未来以及对当下森林作为水源涵养地的价值都是致命的;某些森林保留地应该完全禁止牧羊,大多数则只要进行适当管理就可以有限度地牧羊,森林保留地内牧羊业的持久性完全取决于政府对其进行明智而有效的管理。8月27日,平肖在美国林业协会夏季会议上发言称,伐木业的价值只在极个别森林保留地接近或超过了放牧的价值;森林保留地所有的资源都应该明智地造福于人民,包括木材、矿产、水和牧草等;放牧基本上是一个地方性问题,不能基于普遍性规则进行管理,必须制定符合当地情况的地方性规则;过度放牧会破坏森林和牧场;森林保留地的放牧问题不仅关乎森林保护和牲畜喂养,而且关乎农场主和牧牛主等群体的利益,林务员有责任权衡不同利益主体的诉求,并得出公正的结论;公正的结论必须建立在管理而非禁止放牧的基础上。平肖阐释了牧羊业的意义和森林保留地内羊群的管理事宜,回应了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关于禁止在森林保留地内牧羊的主张。

1900年前后,平肖在办公室。

缪尔和平肖以及他们的支持者还在不同场合进行辩论。1899年7月19—20日,在洛杉矶召开的美国林业协会会议上,詹姆斯·博伊德(James Boyd)强烈主张羊群不能进入森林保留地;美国灌溉协会主席乔治·H.麦克斯韦尔(George H.Maxwell)认为,某些林地可以放牧,但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应绝对禁牧。平肖认同麦克斯韦尔的这一观点。加利福尼亚州副州长阿博特·金尼(Abbot Kinney)则强调,过度放牧是灾难性的。因为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的主张能够兼顾多类利益主体的诉求,所以赢得了更多的社会认可。比如,美国林业协会洛杉矶会议的决议明确表示支持平肖等人的观念和行动。平肖的理念也得到林业局内部的认可。1902年,美国林业局的A.F.波特撰文指出,鉴于羊群巨大的破坏性,要根据实际情况限制部分区域羊的数量,并正确使用牧场;在保留地的部分区域可能有必要完全禁止牧羊,但在大多数地方只需要适当地管理以及放牧者和定居者合作预防林火即可。波特的观点同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的理念如出一辙。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的主张还得到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支持,后者积极地为羊群进入森林保留地并进行科学管理鼓与呼。1903年5月29日,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在盐湖城发表演讲时,建议“明智和适度地”利用森林保留地内外的牧场,既要照顾到牧场主和灌溉者等所有人的利益,也要避免过度放牧,且必须持有远见,现在可以利用森林,也要为子孙后代保留森林。1905年1月5日,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出席美国森林会议时发言称,牧场主将森林保留地作为夏季牧场理所当然。可见,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关于在森林保留地内牧羊的主张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理念一致,并得到后者的支持。

西奥多·罗斯福总统

基于牧羊主及其代理人的压力、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的倡导和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支持,森林保留地逐渐向牧羊业开放。平肖出任森林管理局(Forest Service)局长并主管森林保留地之后,更是将森林保留地向牧羊业开放制度化。1905年,林业局更名为森林管理局,平肖出任局长。同年,国会通过了《权力转移法案》(The Transfer Act),将森林保留地的管辖权从内政部划归农业部。森林保留地划归农业部后,由森林管理局负责,此举意味着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开始在森林保留地的管理中占据主导地位,并对“牧羊争端”的走向产生了决定性影响。是年,森林管理局宣布,允许牧羊人在政府的监管下进入森林保留地放牧,但承诺在必要的情况下减少森林保留地内羊的数量并使羊群得到合理分布,确保“牧场得到更为持久、明智和有效地利用”。森林管理局的决定意味着缪尔等人在森林保留地内禁止牧羊的计划归于失败,森林保留地内牧羊合法化,“牧羊争端”谢幕。

1905年,平肖在办公室。

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在“牧羊争端”中的呼吁未能在森林保留地的管理与保护中发挥引领作用,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则迎合了社会发展的需要,主导了森林保留地管理政策的制定和实施。“牧羊争端”的解决标志着联邦政府在森林保留地的管理与保护中选择遵循资源保护主义理念。

黑梅萨森林保留地内羊群啃食过的松树,1901年。

结 语

“牧羊争端”不是羊之罪,是美国不同的森林保留地管理理念之争,也是发展与保护之间相互博弈的表现,其结果取决于多重因素。第一,双方斗争路径的选择影响到“牧羊争端”的结果。缪尔主要通过舆论宣传和游说等手段争取民众和政府的认可;平肖则直接参与政府决策,不仅赢得了麦金莱总统和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支持,甚至出任森林管理局长一职并负责森林保留地的管理事宜,这对将资源保护主义理念运用于森林保留地的管理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第二,缪尔和平肖等人的保护理念同社会的契合度对“牧羊争端”的结果起到决定性影响。缪尔等自然保留主义者的整体保留思想冲击了西部经济利益集团的利益,甚至影响到区域的发展和稳定;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则兼顾了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以及森林资源的可持续利用等多重目的,迎合了西部地区乃至美国主流社会开发利用自然资源的需要,同时也对解决内战后出现的自然资源短缺危机有所助益,因此更易为联邦政府所采纳。西奥多·罗斯福总统指出:“我们希望为现在和未来的家园建设者们稳定且持续地提供木材、草,尤其是水,这是森林保留地的使命……只有在社会或国家的民意最为支持的时候,才能执行森林保留地法案或其他法案的规定。因此,这不取决于华盛顿当局,而取决于你们自己,要确保这些政策得到支持,从而满足家园建设者们的利益,并有利于整个国家持续和稳定的发展。”1913年,平肖出席众议院关于“赫齐赫奇大坝选址”问题的听证会时言称:“当我成为林务官并否决了将牛羊驱赶出塞拉山区的权力时,缪尔认为我犯了一个大错,因为我同意大量的人有权使用森林,这干扰了森林最为极致的美。在这件事上,他过度关注美丽,反对利用。”西奥多·罗斯福和平肖道明了联邦政府制定森林保留地牧羊政策的关切。

1937年,吉福德·平肖考察国家森林。

平肖等资源保护主义者在“牧羊争端”中的胜利,不仅形塑了美国森林保留地的管理理念和策略,而且影响到美国资源保护运动的路径选择。联邦政府在森林保留地的管理中从资源保护主义理念出发,追求使用与保护并举,目的在于对森林资源持续地开发和利用,这既考虑到经济社会发展和进步的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协调了发展与保护的矛盾。美国资源保护运动率先发生在森林资源管理领域,因此联邦政府管理和保护森林保留地的理念和策略成为资源保护运动的基本原则,并推动着资源保护运动的开展和深入,是资源保护运动的主要表征之一。

原文载《史学月刊》2025年第10期,注释从略。

编辑:阎浩华

审核:安  瑞

监制:苗书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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