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共读观察

今年9月,是我进入儿童阅读领域的第10个年头。一贯喜欢给人生各种纪念日创造点仪式感的我,总觉得要做点什么。

这两天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尝试写写我带领儿童读书会后的“社会学观察”呢?

其实前两年,我曾经想过找儿童阅读学术领域的专业研究者一起合作,在征得家长同意的前提下,对儿童阅读共同体进行长期观察,了解孩子的阅读能力如何在群体讨论中获得提升,但被告知因为有可能的伦理学风险,这件事并不好做。

好吧!我就放弃了这个“找专业人士观察阅读共同体”的想法。

但现在想,基于自己的实践经验和阅读经验,我还是可以分享一下我这些年带读后的个人观察的。

首先,我必须强调一下自己的“个人的局限性”。

一个只读了几本社会学入门书的读书会带领人的社会学观察,你当然可以认为我就是借用了“社会学”这个词。因为我并没有办法用受过专业训练的社会学眼光来进行观察。

其次自然是样本的有限性,我做儿童读书会的带领人大约有8-9年的时光,保守估计我的带读场次,至少有600+次,即使更多场次,在如此长的时间段里,你可以认为样本是极其有限的。

再者,我并没有什么“田野调查”的经验和方法,我只是对读书会上孩子的行为和语言进行观察,另外还有和个别家长的聊天,这些观察是没有规律的,也不是定期进行的,而且没任何定量的分析,甚至没有即时的文字记录,我只是在一次次的互动中形成了一些看法和印象。

我还是敢叫自己的观察是“社会学”观察的原因是,虽然我接触的孩子和家长的数量有限,孩子的个体差异也明显,但是我的共读群体通常是两年以上的成员稳定的群体,观察期不算短。

基于此,我试图从这些个体的行为和选择上去发现更宏大的社会力量的影响,就是想“见树又见林”(才读完这本书)。

我在回溯思考我们的这些沟通和交流,这些社会性互动背后是什么样的特定历史时期、地域特征和文化背景建构出来的。

也许这样的思考是让我更能理解与我背景不同的人的行为逻辑,也能锻炼自己的社会学想象力。这样记录的文字如果也能引发你的些许思考,那简直可以喊bravo了。

先来谈对家长的观察。

刚开始做儿童阅读的时候,我充满激情且非常偏激地认为:我只是想让孩子们喜欢阅读,像我这样喜欢阅读,他们一定会终身受益的!但后来不得不承认,一个孩子的语言和行为就是一个家庭塑造的集中体现,只要做儿童阅读,我就等于一脚踏进了教育圈。

我的读书会从来不让家长旁听。原因太简单,自从我见过两位坐在孩子群体之外的妈妈的表现后,它就成了我的铁律。

妈妈们气场太强大了,孩子在想表达前都要回头去确认一下。她们太想看到孩子在群体中有好的表现了,太想帮助孩子了以致于会大声提醒甚至责问,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孩子的影响。

让孩子参加一个儿童读书会群体,是家长的选择。

什么样的家长会认为阅读比补课和孩子自由玩耍更重要?教师。

我的读书会中,来自教师家庭的孩子应该是最多的。虽然没有数据统计,但与孩子们的交流中发现,不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老师,父母是老师的最多。说句刻薄点的话,虽然现在多数中小学老师自己并不怎么读儿童或青少年文学(当然他们有极其繁重的工作压力),但俨然教师是最认同阅读的重要性的

其它家庭中,不论是什么职业,自己喜欢读书的成年人更容易认同阅读的重要性。也就是说,我这个把孩子们聚焦在一起像成年人一样进行书籍讨论的形式,吸引了认同这种方式的家长。

在如今这样的社会形式下,“占用”补习班或兴趣班时间,做出这样非主流选择的家长自己肯定是有强大内核的。当然,不排除自己并没深刻认同,但受到信任的朋友的影响。

600+场次的儿童读书会之后,我的简单“社会学”观察

家长的选择对孩子的影响当然是很大的,现在不是经常听说,家长的格局会影响孩子的人生吗?送孩子读私立校是一种选择,让孩子走国际路线又是一种选择。除了对孩子未来方向的选择,坚持不卷孩子卷自己,也是一种选择。比如家长自己是政府引进人才,孩子可以自由选择学校甚至选择未来方向,这是有底气的家长跟我沟通所言。

不同的家庭带给孩子的视野和人生经验肯定不同,记得一次带读战争题材的作品,一个孩子就分享了他们家去德国旅游时自己在集中营参观的体验;相应的,家庭聊天内容的广泛,比如对社会事件的关注,孩子词汇的丰富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个在《朗读手册》有数据)。有这样的体验和认知,对文本内容的理解肯定会不一样。所以,除了阅读之外,有质量、有内容的家庭沟通也是帮助孩子提升理解能力的重要方法。

选择国际路线的家庭,时间的宽裕度和自由支配度完全不同于体制内的孩子,相应地,孩子因为可以做相对较多的选择,心智成熟度也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另外,我也注意到,一个在小学中高年级就知道“电车迷题”的孩子,来自大学教师家庭。

这两年我也观察到父亲在孩子教育的参与度逐渐增加,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妈妈经纪人,也有爸爸来做这个职位了,这是好事。

多年前读过的菲利普·津巴多的《雄性衰败》,这两年读的《男孩危机》以及在现实中的观察,都让我意识到男孩教育上父亲的缺失是比较大的问题。跟几位爸爸聊过后,我还发现当妈妈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过于强势时,爸爸能够顶上来而不是放弃或者一味躲避,对孩子来说,无异于获得了救赎。

再来说说对儿童群体的观察。

整体来看,和我最初带领读书会的儿童相比,这些年孩子们的变化还是明显的。自由时间的明显缺乏让孩子的眼睛里少了光。我一直记得,有一次一个孩子突然拥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3个半小时她极度兴奋地冲过来告诉我,然后就开始琢磨究竟可以干点什么。

我越来越意识到,读书多的孩子与阅读量少的孩子还是存在比较明显的差异。读书多而且喜欢思考的孩子词汇量更丰富,表达的清晰度相应更高,更容易建立与信息、书本和世界的联结。在阅读群体中,组织语言的能力其实是有明显差异的,有的孩子急于表达但词不达意,有的孩子没有信心表达,总担心自己说的内容幼稚,更多数孩子浅尝辄止,对追问敷衍,觉得想到了就已经提供答案了。

从更细节的角度来看:

现代社会普遍过度精细化的养育方式明显让孩子的冒险意识缺乏。《天使雕像》是我喜欢选用的一本共读书,我会布置的其中一个阅读小任务是:假如你离家出走,你会选择去哪里,写出你的计划。

以前的孩子们会选择心仪的地点,绘制逃离路线,精心筹备携带的物资。后来越来越多的孩子选择不离开家,觉得不安全,即使有离开,也会选择去爷爷奶奶家。于是现在我直接去掉了这一条冒险假设。

我也观察到现在孩子与真实生活联结很明显的缺失,在“特别时期更为明显。读写环节时孩子们对真实世界缺乏观察、缺乏认知,不仅仅造成语言的干瘪,关键是内容缺乏细节。在讨论时也容易有“何不食肉糜”的问题。比如讨论《埃米尔擒贼记》时,就有孩子说埃米尔为什么不乘飞机去看外婆,飞机上肯定没有小偷。

同理心的匮乏也是越来越明显的。我相信这不是只在儿童群体中出现。可能跟与真实生活的联结缺乏有关,也可能跟学业压力挤占了生命力有关。我发现现在的孩子不容易被文学作品所打动。他们也明确表示自己对人无感,对动物的遭遇更有感。

阅读文学作品很重要的一条是经验自己未曾或不可能体验的人生,这样的阅读经验和讨论我认为也是培养社会情感能力的方式,但是很遗憾,更多孩子似乎很自然地就隔绝了与书中角色的情感联系。我记得一个女生把我们共读的《仙境之桥》借给同学,那个同学读后每天都哭,哭了一周,家长都恐慌了,我猜测这可能更多是勾起了她的创伤体验。

在成都发现阅读能力的区域差异让我还是有点小震惊的。作为一个新成都人,华阳、温江、郫都在我眼里都是成都。但实际接触下来,明显这些区域的孩子与主城区孩子存在差异,不论是读书会上发言的内容,还是讨论关联到的其它读物品质都不如主城区的孩子。他们的学校老师对我们共读的这种“课外书”容忍度更低(不允许带到学校)。当然,家庭的重视程度、 孩子见识的差异也是参差的。

性别差异一直是我高度关注的,我的阅读群体比较注重性别搭配。因为不论学界如何探讨男女大脑是否一样,我观察到女生和男生在对待同一本书的理解和思考通常存在差异。我认为这样性别搭配下的讨论更容易他们互相看到对方。

我越来越感觉到随着社会性别意识形态的变化,父母对女孩的养育方式出现的变化。女生明显更活跃,更愿意主动表达,而男生却呈现出更“文静”的样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孩的抚养人多为女性,或者是因为父亲在家庭教育的缺失导致更多强势母亲的出现,亦或是成都这个城市家庭中女性地位普遍偏高等这些原因,但我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一个在群体中明显缺乏表达自信(比如声音很小,只用词语或短句)的男孩,通常都有一个过度关注孩子表现、喜欢纠正孩子行为和自我表达过多的妈妈。

最后还想再提一下成年人应该都注意到了孩子在学习重压下眼睛里失去的光芒,很明显现在孩子自由玩耍能力变低,习惯了被安排的生活后,自我驱动力也明显变弱,看上去明明什么都不缺乏的时代,却让他们缺乏了更重要的东西:对世界的好奇。

我经常开玩笑说,这一届的孩子最擅长知难而退。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陷入一个容易浅尝辄止,认为什么都是答题,给出一个答案就算完成的状态中的呢?

别说这是体制问题,你我皆为普通人,被迫卷入其中。

从社会学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是社会系统的一部分,被系统影响,也在影响社会。你是否有“固执的盎司”让你做出更有利于孩子成长的选择?哪怕是极其微小的行动?

从阅读角度来说,如今这样读书式微的时代,短视频影响力如此大,仍旧坚持让孩子阅读,让孩子在群体中讨论培养思考能力的家长,做出了自己的微小行为,看上去是跟社会洪流的对抗,似乎寡不敌众,但是这样坚持按照自己认为有必要的方式培养孩子,仍旧是不可或缺的社会的一部分,也是这个社会多样性的一部分,而我正好与这样的家庭或孩子在一起,深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