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葡萄圈，只要一说到新品种，徐卫东（张家港市神园葡萄科技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就是一位绕不开的行业人物。他从引进国外的新品种开始，到1999年开启自己的育种之路，在这条漫长的品种道路上已经走了30多年。“神红娜”就是他的代表品种之一。
“你先尝尝，看看哪一串葡萄能给你留下印象？”得知我要来，徐卫东提前在桌子上摆了十几个当季成熟的葡萄新品种（系）。
“这里面有没有’神红娜’？”我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我对新品种其实是无感的，就像在一群小学生里面挑一个日后能成为国之栋梁的人，我肯定没这个本事。我为什么点名’神红娜’？是因为’神红娜’你已经推广2年了，有一定的基础。”
徐卫东所展示的葡萄新品种（系）
我来之前还特意去嘉兴陈方明的葡萄园中看了“神红娜”的结果表现，虽然两年生的树体长势一般，也没什么产量，但上色情况确实比同时种植的“妮娜皇后”要好很多，而且口感也不错。
“对！但这里没有’神红娜’。”徐卫东说：“’神红娜’是我们去年开始推广的品种，大家引种的积极性很高，预报名面积就有6000亩，但最后我们只放了200亩，今年又放了300亩，一共500亩。我们不敢多放。”
“你的顾虑是什么呢？”我了解到的信息是神园在推广“神红娜”的时候没有准备足够的苗木，绝大多数园子是先种砧木，再安排工作人员前去嫁接。由于嫁接时间拖得过长，导致一部分园区的植株没长好。
“神红娜”（右）和“妮娜皇后”的上色对比
“到底这种模式行不行得通？我们还在尝试。”徐卫东解释道：“比如，这个品种在各个地方的表现怎么样？种植户能不能种出标准的产品？这个产品在市场的竞争力怎么样？等等问题都需要进行实实在在的验证，并在实践中不断修正，不是一锤子买卖。”
“陈方明担心，今年外面不是又出来一个’妮娜优株’，看照片跟你的’神红娜’大差不差。然后你做授权，控制面积；人家不做授权，大量推广……”
“它跟’神红娜’完全不是一回事。”没等我说完，徐卫东就急着解释道：“’妮娜优株’就是’妮娜皇后’的优选，它没有经过品种审定和登记，没有经过区域试验，也没有在市场上试销过。严格来讲，它就不是一个新品种。”
神园新品种示范园中的“神红娜”上色表现
“但种植者不关心这个问题。如果它最后种出来的东西确实跟图片一样，然后往市场上一推，会不会就把’神红娜’控制面积授权种植的模式搞得没什么价值了？”我追问道。
“……”徐卫东难得地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担心的，因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它跟’神红娜’有本质的区别。而且它还不知道在其他地方的表现是否稳定，根本就不能确定的。”
他还没理解我的意思。中国可能缺原创，但从来不缺“猪队友”。
“我们把这个问题先放放，第二个问题是我关注的，也是种植户最关心的价格问题。”我接着问道：“因为去年跟你们授权销售的深圳华芯专利品牌管理有限公司的张斌峰聊过’神红娜’的回购模式，定价是15元/斤，你觉得这种方式是否合适？”
这种模式就相当于把种植者当作生产工具，虽然种植者不用操心销售的问题，但也没有销售的主动权。我担心的是，一旦市场撑不起这个价位，这张回购合作很可能成为一张废纸。
“可以尝试，但不是说全部以这种模式。”徐卫东解释道：“华芯公司在做这个定价体系时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预先锚定价格，会给种植者一个信心，一个托举。”
“但也可能是授权方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我换了一个角度，并举例道：“去年金玖公司的’罗拉’一级果收购价是120元/公斤，今年调整到60元/公斤。从我的角度看，这个调价是正确的，因为市场的形势已经变了，它所对标的’妮娜皇后’的产地收购价出现大幅度的调整；但是种植户的心理落差就很大了。”
曾经定价120元/公斤的“罗拉”葡萄（2023年）
“120元/公斤的开价可能太高了，这个价格明显是违背市场常理的。”徐卫东说：“华芯公司在跟种植户签订收购协议之前，是做过市场测试的，多少有点基础。当然，产品标准是很重要的，什么规格？外观要求是什么？内质要求是什么？这些都要事先跟种植户讲清楚……”
“但是，水果的标准其实是很难量化的，尤其是葡萄。比如外观颜色，黑色有紫黑色、棕黑色、蓝黑色、墨黑色……你怎么区分？风味你怎么衡量？有时候糖度计测出来的数值很高，但吃起来是酸的，算不算符合标准？”我提了一系列的疑问，然后问道：“我们做授权种植，怎么才能打消种植者的这种顾虑？”
今年在“黑皇”上就出现过这样的案例，所以导致我对这种授权模式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徐卫东在介绍葡萄新品种的特征及推广模式
“中国幅员辽阔，各地的气候、土壤和生长环境都不一样，要求统一的模式肯定是不行的。”徐卫东说：“所以我觉得授权模式肯定是方向，但具体采用哪一种授权方式，是要通过市场端和种植端的检验，最后要符合多方利益。”
“你们现在偏向于哪一种方式？是定价格好，还是不定价格好？”我要的是明确的答案，而不是泛泛的方向。
“都在试，包括跟华芯公司的合作模式也是在尝试。”徐卫东说：“如果光考虑自身的利益，我只要把预定的6000亩’神红娜’全部卖苗出去就行了。但这种做法对产业来说，那就是灾难。’阳光玫瑰’这样好的品种，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宁可慢一点、稳一点。”
神园种植的“阳光玫瑰”（2018年）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自从“蓝宝石”变成“烂宝石”之后，他在推广新品种上明显要比以前谨慎得多，以至于在同行看来有点畏手畏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但是这个节奏对你的品种储备来说，有点慢啊！”我实话实说。神园现在光通过审定的品种就有36个，育种圃里还有400多个优系在嗷嗷待哺。
“所以我还要探索新的模式。”徐卫东说：“比如，你看中桌子上的某个品种，我把几年积累下来的数据全部给你，你觉得它值多少钱？直接买断也可以。”
尚未命名的葡萄新品系
“你的心理价位是多少？”我随手拎起桌子上的一串葡萄问道，“就比如这个，在你心目中可能不算很出色的品种（系）。”
“我没有心理价位，都可以谈。”徐卫东说：“不管你是苗商，还是种植户，我不设限。否则，我再扛下去是扛不住的，每年倒贴几百万元压力太大了。”
这是大实话，神园这几年在其他方向的发展并不顺利，而育种又是一项耗时耗钱的大工程，对一个没有项目经费的民间企业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在第三届葡萄育种及知识产权保护研讨会上展示的“彤玫瑰”
“现在可能是个机会，童洪升的’彤玫瑰’据说卖了300万元，还是区域代理，全国代理可能要800万元，就相当于800万元把这个品种卖给对方。”我只在照片上看过“彤玫瑰”的模样，上色没有“神红娜”好。
“这个价格是可以的，但买这个品种的人怎么赚回这个钱呢？”徐卫东好奇地问道：“我有一个基本逻辑，买的人必须要赚钱，他给我的钱必须是他赚的钱当中的一部分。”
“这种逻辑是不成立的。”我直接反驳道：“选育品种就相当于你生了个女儿，你养到18岁之后嫁给男方，你还要包她旺夫益子、财运亨通，怎么可能？”
还在长征路上奔跑的葡萄育种者
“那你觉得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徐卫东反问道。
“如果是我，300万，300万，300万……”我手指着桌子上的葡萄，笑着说：“这个方法最简单，也是最好的，只要多几个曹伟就行了。”众人大笑。
离开时，我忽然发现神园的主干道两侧种了大量的石蒜花。少有人会在自己的园区种植这种花叶永不相见的“彼岸花”，虽有卓然不群之美，但也有好梦难圆之憾。
这也是现阶段专利品种授权种植所面临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