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在宝鸡全季酒店安顿下,下楼寻找吃饭的地方。前台极力推荐的岐山面味道不错,就是面量少。幸亏提了昨夜余下的几块炸带鱼,都吃完。
听了面馆老板建议,穿出小区,径直向渭河走去。渭河风自水面徐徐吹来,裹挟着些许水腥气息,拂过面颊与臂膀,一时也吹散了困倦和暑热,只剩下一种难得的清静。
霞影说:“这就是与泾河分明的渭河吗?”
雷声问:“泾渭分明,到底是泾河清澈渭河混浊,还是渭河清澈泾河混浊?”
霞影说:“泾河有了降雨,下来洪水了,泾河就混浊,渭河发了洪水,渭河就混浊。两河都没有洪水,就看污染情况了,哪个污染严重,哪个就混浊?反之亦然。清浊本无常势,皆因时势而定。
滨河公园的树荫浓密,俩人漫无目的踱步,在一个凉亭下遇见两位陌生人。一位是七十九岁的老工友,另一位是五十二岁的独臂兄弟。
霞影先与老工人攀谈起来,他说:“他口音你跟我们这里的人一样口音。”霞影说自己是庆阳人。老工友说起儿子的同学娶了个庆阳媳妇的事,故作神秘地问:“彩礼要了多少?你猜猜?”霞影摇头说猜不着。他手指比划着说道:“二十八万八!”
霞影听得不禁咋舌:“这太玄乎了吧?普通人家哪里拿得出来?”
老工人也叹道:“家里劝道,十万八万还能凑合,再多不如分手算了。可年轻人情投意合,死活不肯,最后只得东挪西借才把婚事办成。”
霞影讲了家乡彩礼的行情——南北各异,竟至于因姑娘的学历高低而分门别类,明码标价。老工人听了,不禁失笑:“我还不知道我那儿子的同学媳妇,是什么文凭呢!”
老工人是国企退休的,年轻时在新疆当了五年兵,为国家的航空航天基地做了最基础的工作,出了大力,流了大汗。他感慨自己运气好,复员后赶上政策,同批战友都进了工厂,捧起了铁饭碗。他感叹道:“不然,我这农家子弟,还不是回家捶牛后半截去?”说得大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凉亭另一侧坐着的兄弟,左袖管空空荡荡,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听霞影说旅游的线路时,他插嘴说自己去过的一些景区,说到少林寺已经完全商业化,处处要钱。

霞影说:“在网上看到许多关于释永信的消息,吓得不敢去了。”独臂兄弟说:“有100个儿子呢。”
霞影笑道:“他能比周文王还厉害了!这不可信。”
霞影小心问他如何受伤的。他平静地说起在安徽棉纺厂打工的日子,三班倒的辛苦中,某天凌晨三点,他关了机器阀门,却鬼使神差伸手摸了一下——开关虽闭,机器由于惯性,还在高速旋转瞬间吞噬了他的左臂。他低声回忆道:“那年儿子才五岁,女儿还上小学……如今他们都工作了。”他话音里并无怨恨,却仿佛有些沉重的灰烬,轻轻沉在时光的河底。
老工人闻言,也说起他厂里一位工友的事。那人为了比二线岗位多挣一倍的工资,执意坚守一线,不料只剩三年退休时,竟被机器削掉了一条手臂。众人急忙将他和断臂送往上海救治,却因夜间没有航班,等特批了航班,飞到上海时,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耽搁了宝贵的接续时间。老工人叹息道:“现在厂里还流传着一句话:’可别学某某,占大便宜吃小亏了。’”
霞影听了不是滋味,说:“若非为生活所迫,谁又甘愿辛苦做苦力?”
老工人却摇头:“他妻子也在厂里上班,就一个儿子,谈不上困难。”
霞影怕独臂兄弟难堪,仍坚持道:“或许他太热爱那份工作,当作事业在干呢?”
老工人只轻轻摆摆手:“该什么时候,就干什么事情,莫要强求。”
独臂兄弟聊起孩子的工作时,霞影劝解道:“人这一生,无非本事、关系、运气三者。若没有关系,就凭本事和运气;运气不济,就靠本事。本事在身,何愁没有前路?靠关系与运气的,终非长久之计,最后还得靠本事立足——我们不也照样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工作和生活?”那兄弟听罢,脸上皱纹舒展开来,笑道:“听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子霍亮了。”
他也特别向往敦煌,并说去过不少地方。他微笑着说,国家对残疾人极是照顾,许多景点都免费开放,让他得以无拘无束地饱览山河。
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晚饭时候,互道珍重,各自散去。他们二人虽素不相识,此刻却并肩走在归途上,夕阳拉长了两个背影,缓缓融进树影斑驳的小径尽头。
霞影和雷声踱回河畔,渭水汤汤,天空布满积雨云,手机上已经报了三次雷雨黄色预警。
萍水相逢,如同水边无意拾起的石子,平凡中却藏着他人半生颠簸的刻痕。在这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因彼此口音里熟稔的乡音而靠近,又因各自生命里那些伤痕的烙印而彼此照见。
原来相遇未必需要久处,方言即是密码,生活便是通途。那些深埋于烟火里的悲欢,那些被命运咬噬过又顽强愈合的躯体,在偶然的凉亭之下,竟如河面浮光般自然相汇;当人心坦然敞开,彼此生命里深藏的苦辛与豁达便无需掩饰——那长河奔流的方向,终究指向人情的温润与光明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