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我第三次走进宽窄巷子了。
头一回,是寒假,领着妹妹和她的小女儿王宁。孩子对什么都新奇,踮着脚去摸路边的乒乓菊,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们随着人流漫走,误打误撞进了成都画院,在那些水墨丹青前消磨了一个安静的下午。
第二回,是寒假,陪着梁琨母女。我们有意避开了主街的喧嚷,专拣那些背街小巷去走。巷子窄得只容得两人并肩,墙根的青苔润润的,晾衣竿横在头顶,挂着寻常人家的衣衫。那一次,我们看见了宽窄巷子卸下脂粉后,那份家常的、慵懒的神情。
而这第三次,是秋天,我与兰一起乘K8路走了35公里的路途到了终点韦家碾,再转地铁一号线,从骡马市站钻出来。我们从羊市街走到商业后街,一路问询,还走了一段吉庆的长“顺”中街。
路旁有水果店,兰便蹲下去,拣选那紫红的李子。这儿的李子一斤要六元,我们门口的市场,十元便能买三斤。我笑她这账算得不对,她却认为此地的尕李子脆甜。于是我们便提了这沉甸甸的、价昂的“甜”,从东口,又一次走进了这熟悉的巷弄。
从东口进入,我们便被一面诗墙留住了脚步。元人虞集的句子,隔着数百年的烟雨,来叩问今日的游人:“花重锦官谁得见?杜鹃啼处雨斑斑。”那浓得化不开的锦官城春色,究竟是何等模样?仿佛是为了作答,一转角,便望见了李劼人先生故居。矮矮的黄土墙,被蓊郁的绿意团团围住,真如他笔下那个“极消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的少城世界,我们走入了一幅活的、呼吸着的画图里。这宽窄巷子,原来不止是卖吃喝与变脸戏的所在,它是一本可以漫步其中的、厚重的书。我们这回,竟是在无意中,做了一场深致的文化旅游了。
I 成都画院 I
无意中又到了成都画院门外,我们站在那座《三十而立》的雕像前看地上镌刻的文字,将历史一下子回溯到千年前的五代。那位后蜀的君主孟昶,与执掌画院的黄筌,他们当年在此地点染丹青时,可曾想到,千年的风雅,会凝铸成今日街角的一尊铜像?这文化的血脉,原来是这样幽深而绵长地流着,从古代的宫廷,一直流到今日寻常百姓的脚边。

我跟兰讲起我国第一副春联的诡异。后蜀孟昶自题: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本来释义很吉庆:新的一年承接着先祖的遗泽,美好的节日昭示着春意常在。可是悲催的是,春联贴出去的第二年正月,北宋大将王全斌攻灭后蜀。为治理新征服的土地,宋太祖派参知政事(副宰相)吕馀庆前往成都主政。而孟昶降宋不久,就迎来宋太祖生日“长春节”。
这个牌子上的“支机石传说”恐怕是错的,我记得是“支矶石”,那块石头在青羊宫后面的公园里。而这个牌子旁边几米处的路牌写的就是“支矶石街”。
五粮液的展览馆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智慧。玻璃管里,玉米的灿黄、高粱的沉红、大米的莹白,静静地陈列着,像一首关于土地与粮食的无声之诗。而四句口诀,“荞子成半黍半成,大米糯米各两成。川南红粮凑足数,地窖发酵天锅蒸。”朗朗上口,仿佛能听见酿酒师傅们一代代口耳相传时,那笃定而自豪的乡音。
“朱炳仁·铜”的非遗生活馆里,则是金属被驯服后的另一种美态。
正沉吟于这金属的诗意里,一抬头,瞥见一行小字,心便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不知出处的句子,带着一种凄然的、空灵的美,蓦地在这喧闹的市井中,开辟出一片寂静的、落花如雪的天地来。人的心情,有时就需要这样一句无端的话来点破,而后沉静下去。
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我心头的一份执念,是三联书店。前两次,一次寻而未得,一次吃了疫情的闭门羹。这次,它终于静静地为我敞开了门。店里是明亮的,书册井然,读者安坐。我站在书架之间,指尖划过书脊,心里却试图在空气中捕捉一些飘渺的影子。我想到的,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群伟大的创办者——邹韬奋、胡愈之、徐伯昕诸位先生。在那样一个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年代,他们是将这家书店当作一份“事业”来经营的。这“事业”,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启迪民智,为了传播那可以照亮黑暗的星火。他们定下的“竭诚为读者服务”的信条,背后是知识分子的铮铮风骨与拳拳之心。此刻,在这安逸舒适的成都巷弄里,这份历史的沉重与光荣,似乎已融解在寻常的光影里,不着痕迹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却又仿佛什么都感受到了。
三次游走,景致不同,心境各异。从看热闹的龙头,到走背街的幽静,再到这回,与诗文、历史、风物与先贤精神的悄然相遇。这宽窄巷子,于我而言,不再只是一条街,它仿佛也成了一册常读常新的三联版书籍,每一次翻阅,都有新的篇章,新的领悟。而那沉甸甸的李子,在归途上愈发显得重了,那里面盛的,不只是果肉,怕是还有一整日的、文化的芬芳吧。
图文:张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