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5月12日,南京,中山陵。

百无聊赖的卫兵突然发现前方出现数百人的方阵,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来。卫兵试图关上陵寝大门,但这是徒劳的——数十名军官举枪将大门冲开,队伍鱼贯而入。

这些军官是什么人?他们来中山陵表达什么诉求?一切还要从抗战胜利后的军队整编讲起

▲ 抗战结束后,国民政府举办“中央军官训练团”,收纳整编剩余将官。图为1946年端午节,江苏南京中训团将官班同学合影。

整编,势在必行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坚持了八年的全面抗战胜利结束。人们陷入狂欢的浪潮中,在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后,一个崭新的中国,一个美好的未来,似乎就在不远处招手。但是收拾旧山河,谈何容易。比如,“打赢”了抗战的国民革命军,就是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战前,国民革命军共配有191个师。抗战军兴,为抵御日寇,国民政府大规模征集壮丁,将他们投入残酷的战场。1947年2月,据国民政府行政院发布的报告统计,军人伤亡共计3227926人。尽管伤亡巨大,但战争的惯性还是让国军规模膨胀。至1944年底,国民党政府军已有124个军354个师31个旅,近600万人,几乎是战前数量的两倍。

吊诡的是,国军规模膨胀了,战斗力却低至谷底。1944年,是同盟国节节胜利,轴心国持续败退的一年。6月6日,盟军登陆诺曼底,欧洲第二战场开辟;6月22日,苏军发起巴格拉季昂行动,兵锋直逼东普鲁士。在浩瀚的太平洋,麦克阿瑟着齐膝的海水踏上菲律宾海岸,向全世界宣称“我回来了”。

而此时的中国,却是完全不同的场景。这年4月,日军突然向河南进攻,汤恩伯、蒋鼎文下辖的8个集团军约30万军队猝不及防,37天丢失38座城市,河南大部沦入敌手。这只是“豫湘桂大溃败”的开始。6月26日,衡阳被围;11月,桂林柳州沦陷;12月2日,日军占领贵州独山,陪都震动。国民政府拼尽全力,才迫使日军退回河池。但国军疲敝,战斗力衰竭,是暴露无遗了。

这只臃肿的军队还成为政府沉重的负担。据统计,1944年全国军费支出高达法币1310.8亿元,占全国财政支出的76.3%;1945年,这个比例更是提高到了87.3%。现在战争结束百废待兴,精简军队,将财政用来恢复生产,是大势所趋

美国的态度也推进了军队整编。中国是美国远东布局的关键棋子。国务卿赫尔回忆,美国希望帮助中国成为四强之一,以“建立东方地区的稳定与繁荣”。看到豫湘桂战役中的国军如此不堪,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美国陆军中将魏德迈敦促蒋介石,迅速整编军队,提高战力,与中共达成和平协议,组成联合政府。

在总统特使马歇尔的斡旋下,1946年2月25日,国民党政府代表张治中与中共代表周恩来、美国政府特使马歇尔,就《关于军队整编及统编中共部队为国军之基本方案》达成协议后,在重庆正式签字。该方案计划,分两批将军队缩编为60个师,国方50,共方10。于是在内战爆发前夕,国共双方开始裁军,中国一时露出和平的曙光。



昔日的将官,今天的楚囚

600万军队骤然缩编,官兵如何安置呢

蒋介石设想,现役优秀的军官,将在中央陆海空各军校重新训练,作为天子门生,成为新建的国防师预备干部。缩编的师旅,将配置在战略要地,筑路修河、垦殖戍边,在战后经济重建中将他们消化,兵转为民。

在第一期整编中,有18万余军官需要复员。为他们的生计考虑,行政院成立了“复员官兵计划委员会”,计划将其中的15万人经过训练后,在警官、交通管理、地方劳动服务队等部门安置。行政院承诺,务必使军官“人人各安其业,各得其所。”毕竟,他们为国家流过血,都是抗战有功的将士啊。

然而,复员官兵计划委员会许诺的美好未来,却停留在纸面。孙元良将军时任重庆警备司令。在他的回忆录中,描述了战后重庆的混乱景象:胜利后,重庆市多了几千名军官,他们大多是在整编中被裁汰的“编余”。政府许诺的培训机会,不见踪影;拿在手里的几百法币遣散费,也在通货膨胀中变成废纸。

他们在军队中服役多年,除了当兵打仗别无所长;一身战伤又没法做体力活,几千军官白天无所事事,饿了就下馆子点餐。待到结账,他们眼一瞪,脖子一扬:“老子是抗战功臣,吃你点算什么。这样吧,我给你打张欠条。”晚上,就在“精神堡垒”或关帝庙中栖身,其状甚惨。

编余军官何以衣食无着?原来党国大员们正忙着“光复国土,接收敌产”。日本投降矣,国府军政要员们总算能回到锦绣江南,奢华上海了。于是,有人坐飞机,有人乘轮船,急切地去收复沦陷八年的国土。一时间,敌伪的工厂、别墅、金条、女人,被搜刮一空。只要打着“没收敌产”的旗号,都能分一杯羹。

甚至有沦陷区百姓给党国要人的难看吃相,起了个“五子登科”的名字,即“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

要说复员官兵计划委员会什么事都没做,也不是实情。国军整编,除了十余万军官复员,还有一大批将官也离开了军队。据国民政府行政院统计,共有八百余将官被编入“中央军官训练团”,在南京、重庆、西安等地集中受训,计划受训完毕后安置到警政工农各部门去,为党国再立新功。

1947年为何是转折,哭陵事件揭开蒋家王朝倾覆的序幕

民国时,军队是军事主官的权力来源,也是其收入地位的保障。反过来说,如果一位军官失了兵权,即使他贵为将军,也不免丧失收入,坐吃山空。中央军官训练团的将官,被摘了兵权,失去了军饷分润的机会,也没有接收“敌产”的资格。

那么,国民政府是如何对待这些“编余”将官呢?发工资。按照委员会规定,军官退役金数量,将官发给1年薪给及6斗退役粮另加1/3月俸,后调整为以3个月薪水基数,每增加1年,加发1个月薪水,及半月月俸。据少将团员汤燕生回忆,他每个月能领到法币40余万元。战后物价疯涨,理一次发都需要15000元。这点薪水,如何供应一家人的开销

汤燕生说,这时中训团教育长黄杰对他们做工作:“你们都是抗战功臣。国家裁军,如果仍放你们担任师长、军长,是干不长久的。不如各返故乡去发挥力量,只要拥护我们的人多了,就能有更大的作为。”

 抗日战争时期,黄埔军校旧址曾被炸毁。1964年进行了修缮,基本恢复原貌。

惴惴不安的将官们四处活动,打听到兵役局中将局长戴高翔透露的内部消息:参谋总长陈诚认为,这批编余将官,有的年老无用,有的脑筋复杂,怕不能效忠党国。虽然他们中间有参加过北伐、抗日的黄埔袍泽,但终究不是总长的人。因此即便是黄埔学生,没加入过复兴社、中统军统的,也要一并清除。

听闻此言,将官们不免有兔死狗烹过河拆桥之感。而此时在编余将官中的几件家事,更是给他们莫大的刺激,成为哭陵事件的导火索

中训团中有一位叫奚泽的中将,曾是某集团军参谋长。他早年追随中山先生革命,并捐献了190万银元的家产作为革命经费。在这次整编中,对革命有功的奚泽被编余了,顿时没了生活来源。家中坐吃山空,他的妻子不堪压力,在燕子矶投江自尽。

奚泽死了夫人,而陈天民家的顶梁柱倒下了。陈天民是一位国军少将,曾在各次战役中担任团、师、军长,并于长沙会战中立有战功。遭到裁撤后,他又查出肺癌晚期。想到家里还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再看看所受的苦楚和屈辱,陈天民吞服安眠药自尽了。陈天民死后,停灵多日无钱安葬,最后还是同袍凑了3000元,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才让他入土为安。

有死别,还有生离。中训团里一位叫张清泉的将官,在警校结业后,工作迟迟未落实。老母病重,张连回家路费都凑不齐,老婆只好说:“你把我卖掉吧,这样就有钱回家了。”张清泉实在无法可想,只能把老婆卖给小商贩。昔日的将官,今天的楚囚。当时流传的一句顺口溜描绘出了他们的窘状:“一朝得胜、两袖清风、三餐不继、四壁萧然、五内如焚、六亲不顾、七体不全、八载徒劳。

抗战胜利,我们丢掉了饭碗

既然中央迟迟不给编余将官一个说法,那么编余将官无法可想,就要给中央一个说法了。物伤其类,兔死狐悲,1947年2月,中训团在南京的全体将官与重庆、西安分团的代表在孝陵卫秘密开了一次会议,商量该怎么办。

据汤燕生《编余军官哭灵记》的回忆,讲到困窘的处境,联想起那些没被裁汰的将官的生活,人们群情激奋,声泪俱下。一位叫黄鹤的中将站起来说:“旧戏中有一出’哭祖陵’的,讲的是蜀后主刘禅向邓艾投降时,他的儿子刘谌来到昭烈庙哭诉后杀子,以示不屈的故事。我们追随孙总理参加国民革命,如今奔走大半生,夙愿既未实现,个人又无报效之地。我建议大家聚集在总理灵前,向他老人家哭诉苦衷,这样当局也就没有责难我们的理由。大家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将官们一起鼓掌通过,并推举黄鹤任哭陵请愿的总指挥。毕竟这是对抗中央,“犯上作乱”,黄鹤起初并不想出头,一再推辞。但是架不住众人勉励鼓舞,黄鹤横下一条心,开始筹备哭陵请愿。

据黄鹤回忆,中训团设立了一个哭陵指挥部,下设组织、宣传、外交、事务四个组,分别由钟焕全、张际鹏、俞遇期、贺光谦领导。在哭陵前一个星期,他们撰写了一篇体现政治主张的祭文,组织了六十余辆汽车,还向国内外报社、通讯社发出了通知。动静不可谓不大,但政府没有作出有效反应。除了教育长黄杰软硬兼施要求他们放弃以外,再无人阻拦。哭陵,就在人们袖手旁观中发生了

于是在1947年5月12日,众将官着黄呢将官服,胸佩勋章,高举青天白日旗,按军衔分成三横队排列,站在中山先生灵前。抬头望着孙中山先生的汉白玉雕像,将官们想必是心潮汹涌。在鸣放鞭炮,三鞠躬默哀后,黄鹤拿出祭文,读给总理听

日寇无条件投降后,理应抚恤阵亡将士,以及被害民众,尤其是参与北伐战役、浴血抗战诸将领,更宜妥为安置,万众一心恢复国计民生,共同努力。唯是喘息未定,横生枝节,鸟尽弓藏,其心何忍。甚至排除异己,分划亲疏,更非所宜。如此孤行,致使爱国之士,流落街头,妻子号寒,乏人过问。最近,学生等均将解甲归去,此后重担,均付之当道衮衮诸公,卫国安民,希好自为之。倘国家一旦对外需要,仍当负弩投前,共赴国难,以报先生培育之恩。

祭文刚读完,陈天民的妻子带着三个孩子向将官们叩头,伏地痛哭。孤儿寡母的恸哭牵引着军人的情绪,他们在先总理的灵前放声大哭。中将奚泽,在高喊“打倒贪官污吏”后,晕倒在总理陵前。

数百将官陵前恸哭,引得游客聚拢过来。总指挥黄鹤高呼:“我们曾经追随总理,为实现总理遗志,出生入死,现在抗战胜利,政府要整顿军队,我们成了编余,丢掉了饭碗。政府不给我们饭吃,我们无法生活,只好到总理这里来诉说我们的委屈。为了我们的同学,为了我们的民族,也为了我们全家的妻儿老小,我们要一哭、二哭、乃至三哭。”

风起青萍之末,终成大风之歌

第二天早晨,正在总统府办公的蒋介石,突然看见有关哭陵的新闻,他大发雷霆。很快,责令时任参谋总长的陈诚去处理此事。

当时陈诚正驻节徐州负责“山东剿共”,被叫回来是一肚子恼火。他点起卫队营,气势汹汹地包围了中训团。将官们再三思忖,请求陈总长训话。两天后,陈诚来了。据黄鹤回忆,教育长黄杰带着大家鼓掌欢迎,但是陈诚充耳不闻。他走向讲台,开口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斥责:“什么哭陵?分明是反对中央,反对总裁!是犯上作乱,是对党国大逆不道!你们不想想,这个时候闹事,只会对共产党有利。你们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真是太愚蠢了!”

陈诚说罢,拿眼睛死死盯着黄鹤。黄鹤刚想摸出左轮手枪拼了,这时陈诚长叹一声,放缓了声调:“我们都是从广东一起北伐的老人,恨铁不成钢啊!当然喽,我也有责任。近来公务繁忙,没来得及关心大家,大家的想法我是知道的,总裁也是了解的。希望大家能体谅政府的难处,至于你们的困难,政府会尽量解决。”

众将官听罢,松了一口气。在大家的掌声中,陈诚由侍卫陪同,面带微笑走下讲台。后来,当局公布了对参与哭陵将官的安排:50岁以下去地方任职;40岁到45岁的被安排到交通、工商、警察等部;40岁以下的被送进陆军大学深造。体弱者发安家费让其返乡沸沸扬扬的中山陵哭陵事件不了了之
两年后,“百万雄师过大江”,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国民政府对中国22年的统治结束了。同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通电起义,湖南和平解放。时任少将高参的黄鹤,也在反正的大潮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终成大风之歌。

撰文绿溪    文章来源:中华遗产 2015年08期

编辑:方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