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上,曾有一场因镇南关大捷而名留史册的中法战争,因清廷主动求和而被称作“不败而败”的战争。但是在几十年后的抗日战争中,却有一场堪称“不胜而胜”的战役,在这次长达四个多月的战役中,中国军队伤亡约 40 万,最终主动撤离。从表面看,中国伤亡惨重,而且失去了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工业城市;但从战略层面,此战却达成了中国全部预设目标,将敌人彻底拖入了战略困境,这场战役,就是武汉会战。
一、日军进攻武汉的战略意图
1938 年徐州会战结束后,日本军政高层就下一步作战计划产生分歧。陆军大臣杉山元主张立即进攻武汉,认为占领这一战略要地可摧毁中国的抗战中枢,迫使国民政府屈服;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则担忧兵力过度分散可能导致持久战,反对贸然进攻。
争论到最后,还是杉山元的意见占了上风。当时的日本就像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从 “七七事变” 到占领南京,他们用半年时间吞下了半个中国,觉得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把整个中国纳入囊中。
武汉在他们眼里,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座城市太重要了 —— 长江与汉水在这里交汇,京广铁路纵贯南北,顺着水路可通巴蜀,沿着铁路能抵两广。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虽然迁都重庆,但大部分军政机关、工厂企业、学校医院都暂时搬到了武汉,这里成了中国临时的政治、军事和经济中心。
日本大本营在作战计划中明确提出,攻占武汉的目的是 “摧毁中国的抗战中枢,迫使国民政府沦为地方政权”。他们甚至算好了时间,觉得最多三个月就能搞定,然后把主力调去对付苏联。
为了这个目标,日军投入了重兵:调集 9 个师团共 25 万兵力,配备 120 艘舰艇、300 架飞机,由华中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统一指挥。其中,长江北岸由皇族东久迩宫稔彦指挥,南岸由冈村宁次负责,对武汉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二、蒋介石的“空城计”:守武汉,但不跟你死磕
面对日军的重兵压境,面对日军的进攻态势,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对武汉的防御做出了理性判断:武汉三镇守不住也不能死守,若集中兵力进行城防战,将暴露于日军海空火力优势之下,难以持久。
为什么守不住?看看地形就知道了。
武汉三镇被长江、汉水分成三块,周围是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无险可守。日军有军舰有飞机,要是把部队都堆在城里,纯属给人当活靶子。
所以蒋介石定下了一个反常识的策略:“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
简单说就是:把主力摆在武汉外围的山地、湖泊、要塞,跟日军打游击、打消耗;城里的机关、工厂、老百姓,赶紧往西南大后方转移;等把日军拖疲了,就主动撤出武汉,保存实力接着打。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国民政府做了三件事:
第一,成立第九战区。把原来的第三、第五战区拆开,让陈诚带着第九战区守长江南岸,李宗仁的第五战区守长江北岸,形成南北夹击的态势。总共调集了120多个师,100万兵力,飞机200架,舰艇30多艘——这几乎是当时中国能拿出来的全部家底。
第二,大搬家。从1938年年初开始,武汉的工厂就像蚂蚁搬家一样往四川、云南转移。汉阳铁厂的高炉拆了装船,民生公司的轮船冒着日军轰炸,在长江上跑了180多趟,把1500多家工厂、10万吨物资、2万多技术工人送到了大后方。后来抗战能坚持八年,靠的就是这些搬到西南的工业底子。
第三,游击战配合。让第三战区顾祝同的部队在沪杭、京杭一带搞骚扰,今天炸个铁路桥,明天端个据点,把日军的后方搅得鸡犬不宁。光是6到8月,就收复了富阳、溧阳、宜兴好几个县城,有效牵制了日军兵力,缓解了武汉正面战场的压力。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使武汉外围形成了多层次的防御体系,同时也为持久抗战奠定了物质基础,体现了蒋百里先生提出的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意图。
三、长江沿岸的血与火:从安庆到田家镇
1938年6月12日,安庆城外的长江水面突然响起了炮声。
日军波田支队(由台湾兵组成的部队)在军舰掩护下登陆,守军是川军杨森的部队,手里只有老旧的步枪和几门迫击炮。杨森要求部队至少要守三天,可不到一天,安庆就丢了。
这一战,拉开了武汉会战的序幕。
日军的进攻路线很明确:沿着长江两岸西进,像两条毒蛇一样逼近武汉。中国军队则利用沿江的要塞、湖泊、山地,筑起一道道防线,在每一个防线支点跟日军死磕。
马当要塞:被猪队友坑惨的阻击战
马当是江西彭泽县的一个江心小岛,这里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是长江中游的第一道门户。国民政府花了三年时间,在这里修了坚固的堡垒,还沉了几十艘船堵塞航道,号称“东方马其诺防线”。
6月24日,日军海陆空一起上,飞机炸、军舰轰,步兵在橡皮艇上架着机枪冲锋。守要塞的是李韫珩的部队,将士们躲在碉堡里,用机关枪和迫击炮还击,把日军的冲锋一次次打退。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个大乌龙。
李韫珩觉得战事不紧张,居然在要塞附近办了个“抗日军政大学”,还定在6月24日搞毕业典礼。好多军官都跑去喝酒庆祝,连负责增援的167师师长薛蔚英也去了,而且这些军官还慢悠悠地走山路,说是“怕日军空袭”。
日军抓住机会,派突击队摸到要塞背后,一顿猛打。等李韫珩醒过神来,马当已经丢了。这场仗气得蒋介石差点枪毙了薛蔚英,后来虽然没枪毙,但马当的失守让日军打开了西进的大门,确实是罪过不小。
湖口保卫战:全体官兵与阵地共存亡
马当丢了,下一个就是湖口。
7月3日,日军杀气腾腾地扑过来。守湖口的是李玉堂的第8军,这支部队刚打完徐州会战,伤亡还没补满,就被拉到了前线。李玉堂下了死命令:“湖口在,我们在;湖口丢,我们死!”
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日军的飞机像蝗虫一样炸,军舰的炮弹把阵地掀翻了一遍又一遍。守军躲在弹坑里,等日军靠近了就扔手榴弹,拼刺刀。有个叫张灵甫的团长(没错,就是后来孟良崮的那个张灵甫),带着部队死守阵地,一条腿被炮弹炸伤,还坚持指挥战斗。
打到7月5日,湖口的阵地被撕开了口子,守军伤亡超过三分之二。李玉堂看着身边的残兵,咬着牙下令撤退。撤退前,他让人把不能带走的重武器全部炸毁,绝不留给日军。
田家镇要塞:用血肉之躯挡军舰
过了湖口,就是武汉的最后一道门户——田家镇。
这个要塞在湖北武穴,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弯,水流平缓,是日军舰队必须经过的地方。守要塞的是李延年的第2军,这是中央军的精锐,配备了德国造的要塞炮。

9月16日,日军开始猛攻。军舰上的大口径火炮对着要塞狂轰,飞机贴着江面俯冲扫射,步兵则从陆地三面围攻。李延年把指挥部设在要塞核心,亲自操枪上阵,喊着:“弟兄们,让小日本看看中国人的骨头有多硬!”
守军在要塞里挖了四通八达的交通壕,白天躲起来防空,晚上就摸出去偷袭。有个叫王锡山的营长,带着敢死队摸到日军阵地,用大刀砍死了30多个鬼子,最后自己也中弹牺牲。
这场仗打了11天,要塞的堡垒被炸平了,炮管被打弯了,守军从1万多人打到只剩2000多。9月29日,军长李延年接到命令:“保存实力,立即撤退。”当最后一批士兵撤出时,他们点燃了弹药库,爆炸声在长江上空响了整整一夜。
四、赣北战场的奇迹:万家岭大捷
就在长江沿岸打得昏天黑地时,赣北的南浔铁路线突然传来了好消息。
9月下旬,日军第106师团师团长松浦淳六郎犯了个致命错误。这个师团是日军的预备役部队,士兵大多是大阪的商人、小贩,战斗力不算强,却狂妄得很。松浦觉得中国军队好欺负,带着部队孤军深入,钻进了江西德安以西的万家岭地区。
这地方三面环山,中间是条狭长的山谷,像个大口袋。薛岳(第九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一看机会来了,拍着桌子喊:“给我把口袋扎紧,把这伙鬼子包饺子!”
薛岳调集了10万兵力,把万家岭团团围住。从9月29日到10月10日,中国军队像潮水一样发起冲锋,日军则凭借山头上的工事顽抗。
有个叫张古山的阵地,双方反复争夺了7次。国军74军51师师长王耀武想出个主意,让部队从悬崖峭壁爬上去,摸到日军背后。团长张灵甫带着敢死队,光着膀子,嘴里咬着手榴弹,硬是用刺刀在岩壁上挖出攀爬时落脚小坑,半夜摸到山顶,一阵手榴弹把日军炸懵了。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双方在山谷里展开白刃战,喊杀声、刺刀碰撞声、惨叫声混在一起。日军的飞机想空投物资,可山谷里到处是中国军队,投下去的罐头、子弹好多都落到了国军手里。
到10月10日,万家岭里的日军被歼灭了1万多人,106师团几乎全军覆没。松浦淳六郎带着残兵突围时,连指挥刀都扔了,靠装死才逃出去。
这就是抗战史上著名的“万家岭大捷”。后来叶挺将军评价说:“万家岭大捷,不亚于平型关和台儿庄战役的胜利。”这场仗打出了中国人的士气,也让日军明白:想轻易征服中国,没那么容易。
五、大别山北麓的拉锯:富金山上的血肉磨坊
长江南岸打得热闹,北岸的大别山北麓同样是一片火海。
日军第2军想从这里杀进武汉,可大别山的崇山峻岭成了天然屏障。8月27日,日军第13师团向六安、霍山进攻,拉开了大别山战役的序幕。
富金山阻击战:让日军胆寒的10天
9月2日,日军冲到了河南固始县的富金山。这里是大别山的门户,守住富金山,就能挡住日军西进的路。守富金山的是宋希濂的第71军,这支部队装备不错,有不少德式武器。
宋希濂把部队部署在山上,自己带着指挥部就在山腰的一个山洞里。他下令:“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住阵地!”
日军的进攻简直是自杀式的。他们排着密集的队形往上冲,中国军队的机关枪、迫击炮像割麦子一样把他们扫倒。可日军就是不怕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接着上,山坡上很快堆满了尸体。
打到第5天,日军开始放毒气。绿色的烟雾飘过来,守军没带防毒面具,只能用湿毛巾捂着脸,咳嗽着继续开枪。有个叫陈瑞河的师长,带着部队发起反冲锋,身上多处受伤,还是往前冲,最后全师伤亡超过80%。
富金山阻击战打了10天,日军第13师团伤亡过半,连师团长荻洲立兵都差点被活捉。日本广播电台哀叹:“这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战斗,我军损失之大,前所未有。”
潢川保卫战:张自忠的铁血坚守
富金山丢了之后,日军又扑向河南潢川。守潢川的是张自忠的第59军,这支部队刚在临沂战役中立了大功,士气正旺。
9月16日,日军开始攻城。张自忠亲自在城墙上指挥。守军在城墙上拼死抵抗,日军始终攻不上来;后来日军炸塌了城墙,守军就用麻袋装满沙子堵缺口,跟日军展开巷战。
打到第5天,日军又放毒气。张自忠中毒昏迷,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阵地丢了没有?”部下劝他撤退,他瞪着眼说:“我张自忠在,潢川就在!”
这场仗打了7天,59军伤亡超过4000人,但硬是把日军挡在了潢川城外,为友军转移争取了时间。
六、主动撤退:把武汉变成日军的“包袱”
10月中旬,武汉外围的防线被日军突破了。
长江北岸,日军逼近黄陂;南岸,日军占领大冶、阳新,切断了粤汉铁路;大别山北麓的日军则攻占信阳,准备迂回武汉。三面受敌,武汉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10月24日,蒋介石在武汉的最后一个晚上,站在军委会的窗前,看着远处的灯火,对身边的人说:“该走了。”
当天夜里,中国军队开始有序撤退。先是机关、学校、工厂的人员,然后是主力部队,最后留下少量部队掩护。撤退时,士兵们在马路上撒了钉子,在桥梁上埋了炸药,不给日军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10月26日,日军进占汉口、武昌;27日,汉阳陷落。武汉三镇全部落入日军手中。
1938年10月27日,日军占领武汉三镇的消息传回国内,日本东京的报纸集体欢呼 “中国事变即将终结”,天皇裕仁也召开庆功宴,大臣们举杯相庆,觉得胜利就在眼前。他们以为占领这座九省通衢的枢纽,国民政府就会像断了脊梁的狗一样跪地求饶。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踩进了中国的战略陷阱,等待他们的将是长达7年的漫长而痛苦的拉锯战。
日军虽然占领了武汉,但付出了伤亡近10万人的代价(国军统计为25万人,日军自己统计为3.5万,显然双方都进行了“数据优化”),而且损失飞机78架,战舰23艘,这比他们之前占领南京、徐州的损失加起来还多。更要命的是,他们的兵力被拉得太长,从东北到华南,到处都要派兵驻守,再也发动不起大规模的进攻了。
而中国方面,虽然丢了武汉,却保存了主力部队,把工业、物资、人才转移到了大后方。就像蒋介石在《告全国国民书》里说的:“抗战军事之胜负,不在武汉一地之得失,而在我继续抗战持久之动员。”
七、为什么说武汉会战“不胜而胜”?
武汉会战的意义,超出了常规战役胜负的评判标准。
从战略进程看,此战是抗日战争转入相持阶段的标志。此前,日军保持着战略进攻态势,试图短期内结束战争;武汉会战后,其兵力与资源已难以支撑大规模攻势,被迫调整为战略保守。
中国军队通过四个多月的抵抗,消耗了日军大量有生力量,并重创其多个师团,打击了其作战信心。同时,民众的广泛参与和支持,强化了全国抗战意志。中国军队虽失去部分地域,但主力得以保存,为长期抗战奠定了基础。
武汉会战期间完成的工业与人才转移,为持久抗战提供了物质与人力保障。转移至西南、西北的1500余家工厂,成为后期军工生产与经济维持的重要力量。
我们以前的文章中说过,日本最大的短板在于国土狭小,资源贫瘠,无法支持长期战争。以少兵临大国,唯有速战速决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日军占领武汉后,不但未能实现摧毁中国抗战能力的目标,反而因其占领区的维持需要持续投入兵力,且面临敌后游击力量的不断袭扰,导致泥足深陷,战略主动权逐渐丧失。
武汉会战的“不胜而胜”,在于其实现了中国方面预设的战略目标:以空间换取时间,通过主动转移保存抗战力量,同时消耗日军,使其无法继续实施战略进攻。这一结果,决定了抗日战争将进入长期相持阶段,为我们取得最终胜利创造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