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地理和历史,其实一直很“杂糅”。此处“杂糅”,既有大河的冲刷带来的物理层面变化,也有政权斡旋、族群迁徙的“行政拼贴”。这样一块地域,到了1917年,竟还只是刚刚理清出直隶的线条,细究,反而多了些意味隐隐。

翻开那年的高清纸质地图,印着黑红线条,好比一张不完美的血脉分布图。口北道四周漫开,像用掌心遮住了宣化、赤城、万全,塞外新风还夹着辛辣的空气。龙门、怀来、涿鹿……这些名字,从汉墓、长城脚下就落在历史书边角,有些还没来得及擦净尘埃。那时的西宁县呢,地理坐标已经稍显模糊,一边连着关外的空阔,一边通向中原的复杂。

津海道,想当初也是商旅必经地。天津、静海、盐山,沿着大沽口堵住北运河的咽喉。地图上的县域分割,是划给人看的。实际权力的分裂、合并,却早常常超越线条。天津入海,潮湿的大气经常裹挟着盐碱。河间、南皮、庆云,这些地方每年总因水患折腾,也时不时因迁治牵连百姓流离。谁的脚步更重?谁的命运更轻?那会儿还真说不准。

接近海边的沧州,道路泥泞。这个地方,说到底,就是老黄河改了道流水打出来的滩头。地图写着“沧海之州”,其实更多是对大海的惦记吧。东南面迁安、临榆、乐亭,往北顶着廊坊的风,冬天呜呜直响。县名,写在纸上不动,实际却是拆了又合、合了再拆,也许三五年一次,有些调令一发,十里八乡都得换姓。

到了保定道。保定,直隶的省会。河北人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自豪,古时候叫“靴城”,也叫“上谷”,但两千余年,其实谁都记不住几轮变迁。地名层层叠叠:清苑、满城、徐水,还有曲阳、定兴、望都……太平年代也许还好,一旦乱世兵祸,百姓每天打小算盘,明天去哪儿才有口饭吃?保定的“保”字,听起来带着安慰,其实好多时候只是个善意的愿望。

保定道往东南,一路无极、新乐、易县,地势起伏。大地图上,画出来像一根绳子。正定、获鹿、灵寿,把山地丘陵串起来。石家庄那会儿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庄子,据说因为一户姓石的人在这安了家,又赶上铁路兴起来,这地才算冒了点头。谁能料到将来成了全省的中心?

大名道,南牵冀中。说句心里话,这一大片,地势平坦,盐碱地、黄土混着。河流一冲两改,县界就动一次。大名、南乐、武邑、衡水分布得不算规整。明清时,黄河恣意,一半县域甚至划进了河南、山东地界。1917年中国的县治设置,有点像骑缝章,缺口、重叠在所难免。

邢台卧牛城。泉眼多,地下涌水让人踏实。邢台县、宁晋、隆平、柏乡,不紧不慢排一溜,名字里藏着一丝小气候。可再靠谱也挡不住调防,外来兵马一到,县令先走,百姓跟着挪窝。武安、涉县,原先归彰德府安阳管,河北与河南的界线,是被黄河一遍遍划出来的,哪一边有话语权,谁都说不死。

1917年,河北省老地图,精确到村镇,能找到你老家吗?

再往北,说起热河——带着点塞外味道,1914年成了“特别区”,图面上已明显偏出直隶主线。这里涵盖的,不只是承德山区,还把赤峰、通辽的部分地段都罩进去。朝阳、阜新也零星地点缀。热河建制,初衷说白了就是为了稳边,为了防止外患“未雨绸缪”。几年改省,后来又拆归了河北、辽宁、内蒙。疆界跑来跑去,说是民族团结,实际只是牌子一换,烟火气照旧。

承德,原本,不过是山城一隅。自打康熙那年大兴土木,甬道通到避暑山庄。雍正又取了承受祖德的好听名头。满清皇帝在此纳凉避暑,却终究不肯久留。周围县境,和优越的地势相比,归属感其实淡得很。

有意思的地方,这些区域,条分缕析摆在1917年地图上,看似权威实则无数漏洞——新镇县、深县、饶阳县,一些名字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这些编制严谨吗?也许真没那么严。七十五县,说是定位精确,细看总有细节对不上,和年年变动的政令没法完全匹配。

所谓直隶,有点像清朝的“特别行政区”,直接归京师管。现实治理上,口北道远、热河更远,交通不便,奏折一来一回,常常黄花菜都凉了。大大小小道府县,道统归一,但凡挪一次界,就会有一堆百姓重新说家乡方言。你问究竟哪里算“河北”?其实很多本地人自己也没捋清过。

细想,1917年这个时间点很暧昧。清帝退位、北洋当政,直隶名存实亡。1928年才正式定名“河北省”,说新也不新,换汤,却没换多少药。其实“河北”千年来归属多变——先秦的燕、赵,汉代拉到了幽州、冀州,宋朝划河北东西路……说是历史一脉相承,看下来到处都是断档。这样也好,历史就该参差不齐。

说到数据,现在查得到1917年人口,直隶全省约有3800万人,比邻近的河南稍少。县级平均人口分布,差距极大——保定、天津县り重,边远山区则稀稀拉拉。交通主要靠京张、京汉、津浦、正太这几条主干,铁路开通确实推动了石家庄、唐山的城市化。唐山,因为煤炭和铁路鼎盛,1912年就有了轨道电车。对河北的工业发展影响至今。可是老百姓的生活真变好了?谁又敢打包票。

看保定、石家庄、天津、唐山这些大点县,现代化进程快,不等于社会底层安生。那些被不到五线位置的小县,时常一辈子都见不着一次县城。津门自古繁华,商贾云集,烟火生生不息。可那年头,精明的盐商、苦哈哈的盐工,谁更容易掌控命运,还真不好说。

每次看到“河北”这个词,有点亲切也有点遥远。直隶变河北,地名更新,行政边界调来调去,大势运转不可逆。可翻看老地图,许多乡镇消失,只剩无数黑线,和卷边的纸张。有人说,这样的分割毫无意义,实则正因如此才显真实。历史,归根结底也是一页页折痕、擦痕、涂抹过的拼贴。

其实,现在的河北,县区分设、城市扩张,和老地图早脱节了。“一省之整”,说起来好像头头是道,真落到老百姓身上,谁又能说百年前这张地图准确?乡音未改,地名早变了几道,过去的疆域、县制、名称,哪一样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只能说,每一条边界都是数代人脚步丈量出来的。直隶早就不直,河北却一直在。

百年以前的河北,用这个1917年画下来的划界方式,也叫“秩序”。但再精密的线条,都藏不住时间里的缝隙和偏差。地图可以贴墙,记忆不会成章。天光亮了,河北还是河北,只是方法变了,人口多了,城镇也热闹了些。至于那些流转的县名和变化的辖区,经历太多波折的人们,未必会在意它全不全对。

有时候,一张老地图说出的信息,其实比一百遍口号还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