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 年)的北宋文坛,一位青年才俊以一篇《留侯论》激起千层浪。彼时的苏轼,正处于人生的关键转折点,经欧阳修、杨畋等文坛前辈推荐,寓居怀远驿,全力筹备制科考试。在这场关乎仕途命运的重要考验前,他精心撰写了二十五篇《进策》与二十五篇《进论》,而《留侯论》便是《进论》中的扛鼎之作。这篇文章以独特的视角、深邃的思考与磅礴的气势,不仅展现了苏轼过人的才华,更似一柄锋利的钥匙,开启了人们对历史人物与处世哲学的全新认知,在千年时光里始终散发着独特的思想光芒。

当我们翻开《史记・留侯世家》,张良圯上受书的典故宛如一段神秘的传说,历经岁月的打磨,始终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故事中,一位神秘的老人在桥上故意将鞋子掉落,命张良去拾取并为他穿上,随后以 “孺子可教” 相赠兵书,这充满神话色彩的情节,千百年来让无数读者心生疑窦。以司马迁的史才与识见,为何会将如此神怪之事载入史册?这一疑问,也让后世对史家秉笔直书的传统多有揣测。

而苏轼在《留侯论》中,以其超凡的洞察力和大胆的想象力,拨开了历史的重重迷雾,给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在他看来,圯上老人并非司马迁笔下虚无缥缈的 “鬼物”,而是秦代一位深藏不露、有远见卓识的隐君子。这位老人的出现,绝非偶然,其用意也不在于简单的授书,而是有意对张良的隐忍程度进行一场严峻的考验。彼时的张良,刚刚经历了博浪沙行刺秦皇的壮举。虽然行刺以失败告终,但这一行动足以展现他对暴秦的满腔义愤和过人的勇气。然而,在苏轼眼中,这种 “不忍忿忿之心” 的匹夫之勇,在秦王朝如日中天的强大势力面前,不过是飞蛾扑火,白白送死。老人深知张良身负奇才,心怀大志,却也看到了他性格中冲动易怒、缺乏隐忍的一面。于是,老人以傲慢无礼之举,如故意走到张良跟前堕履又命他取履,甚至要求张良为自己穿上鞋子,一次次折辱张良的尊严。这些看似无理的行为,实则是老人精心设计的 “试炼场”,旨在 “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让张良学会 “能有所忍”,从而为成就大业奠定性格基础。

苏轼对这一情节的解读,不仅展现了他独特的历史眼光,更体现了他对人性深刻的理解。在他的笔下,张良从最初 “欲殴之” 的愤怒,到 “强忍” 着为老人取履、穿履,再到 “殊大惊,因目之” 的惊讶,以及最后因多次赴约迟到而不断反思,直至 “夜未半” 即往的觉悟,一连串带动作的心理描写,将 “忍” 字的深化过程刻画得丝丝入扣,生动地展现了张良在老人的磨砺下,性格逐渐成熟、心境日益沉稳的蜕变历程。而老人通过这些考验,最终得出 “孺子可教矣” 的结论,也印证了苏轼的观点:老人的真正用意 “不在书”,而在于培养张良 “忍小忿而就大谋” 的能力。

1256-1260、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留侯论【宋】苏轼 拼音版

苏轼在文中开宗明义,以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作为文章的 “文眼”。这一论断,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凝结着青年苏轼对人生境遇的深刻体悟,也无意间为其日后跌宕起伏的人生写下注脚。在苏轼的认知里,真正的勇者,并非是那些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快的莽夫,而是能够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保持镇定,在无端的羞辱与挑衅面前克制怒火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心怀远大抱负,有着超越常人的格局与境界。回顾苏轼自己的一生,宦海沉浮,屡遭贬谪,从乌台诗案的生死考验,到多次被贬至偏远之地的困境,他却始终能在困境中坚守自我,以 “忍” 为德,在诗词文章中抒发豪情,在艰难处境中为民造福,最终在词、文、诗、书、画等多个领域成就非凡,开创豪放一派。可见,《留侯论》中对 “忍” 的推崇,不仅是对张良的剖析,更是苏轼以古喻今,对自我人生的一种期许与告诫,是他在面对人生风雨时的精神指引。

为了让 “忍小忿而就大谋” 这一核心观点更具说服力,苏轼在文中广征博引,将历史史实信手拈来,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织锦大师,将众多历史故事编织成一张严密而有力的论证之网。他既列举了郑伯肉袒迎楚、勾践卧薪尝胆等善于隐忍而成就大业的正面典型,又引入项羽因不能忍而兵败垓下、刘邦能忍终成霸业的反面事例,正反对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冲击。

郑伯在面对楚国大军压境时,放下一国之君的尊严,肉袒迎楚,以谦卑的姿态换取国家的和平与安宁。他深知,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贸然抵抗只会带来生灵涂炭、国破家亡的后果。这种暂时的隐忍,展现了他以大局为重的智慧和胸怀。而勾践在会稽之战失败后,被迫向吴国求和,甚至不惜到吴国为奴,受尽屈辱。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而是默默忍受着一切,卧薪尝胆,积蓄力量。最终,他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长久的隐忍,成功复国,并一举击败吴国,成为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位霸主。这两个例子,生动地诠释了 “忍” 在关键时刻对国家命运的重要影响。

与之相反,项羽虽然勇猛无比,力能扛鼎,在反秦斗争中屡建奇功,但他性格暴躁,刚愎自用,不能忍受一时的挫折和屈辱。在鸿门宴上,他错失了诛杀刘邦的绝佳机会,正是因为他不能忍下一时的愤怒和猜忌;而在面对垓下之围时,他又因无法承受失败的耻辱,选择自刎乌江,最终功败垂成。反观刘邦,他出身低微,却能在复杂的局势中审时度势,隐忍不发。面对项羽的强大压力,他多次委曲求全,甚至在韩信请求封王时,尽管内心不满,却在张良的劝说下,果断封韩信为齐王,从而赢得了韩信的支持,为最终战胜项羽奠定了基础。苏轼通过对这些历史人物的分析,深刻地揭示了 “忍” 与 “不忍” 在人生道路上所产生的截然不同的结果,让读者清晰地认识到 “忍” 的重要性和价值。

在论述张良事迹时,苏轼巧妙地将圯上受书、博浪沙刺秦以及劝说刘邦封韩信为齐王三件看似孤立、毫无关联的事件串联起来,展现出了卓越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对历史的深刻洞察力。他指出,博浪沙刺秦是张良 “不忍” 的表现,是他年少气盛、急于为韩国报仇的冲动之举。而圯上老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以特殊的方式对其进行考验。老人的一系列行为,从堕履命取到足受其履,再到多次以迟到责难张良,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目的就是要让张良明白,真正的英雄不仅要有勇气,更要有隐忍的智慧。

而在刘邦与项羽的争霸过程中,张良劝说刘邦封韩信为齐王这一事件,更是有力地证明了 “忍” 的重要性。当时,韩信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势力逐渐壮大,他趁机向刘邦请求封王。刘邦接到请求后,勃然大怒,差点当场发作。但在张良的及时提醒下,刘邦意识到,此时若与韩信发生冲突,必将动摇军心,导致局势失控。于是,他强忍怒火,果断封韩信为齐王。这一 “忍” 的举动,不仅稳住了韩信,赢得了他的忠诚,更为刘邦最终战胜项羽、统一天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苏轼通过对这一事件的详细分析,将张良的 “忍” 学智慧与刘邦的成功紧密联系起来,进一步深化了文章的主题,使 “忍小忿而就大谋” 的观点更加深入人心。

从行文风格来看,《留侯论》尽显苏轼史论汪洋恣肆、豪放洒脱的特点。文章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气势磅礴,读来令人心潮澎湃。在论述过程中,时而如奇峰突起,令人眼前一亮;时而似九曲回肠,引人深入思考,极尽曲折变化之妙。开篇立论,直入主题,以一句掷地有声的论断,迅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随后引事论证,层层深入,将历史故事与自己的观点紧密结合,逻辑严谨,丝丝入扣;结尾以揣度张良状貌作结,看似随意,实则余韵悠长,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文中语句长短交错,节奏明快,既有雄辩的气势,又不失灵动的韵味。苏轼善于运用排比、反问等修辞手法,增强文章的感染力和说服力。例如,在论述 “忍” 与 “不忍” 的区别时,他通过一系列的反问句,如 “此岂非人之情也哉?”“其谁曰不然?” 等,引发读者的思考,使文章更具思辨性。正如古人所评,其文 “若断若续,变幻不羁,曲尽操纵之妙”,读来令人酣畅淋漓,拍案叫绝。

《留侯论》的诞生,正值苏轼精心准备制科考试的重要时期。在那个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时代,苏轼怀着经世济民的壮志,渴望通过科举考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在文章中对张良的分析与评价,不仅仅是对历史人物的研究,更是他对现实政治的思考和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这篇文章不仅展现了苏轼卓越的文学才华,更体现了他对历史人物的深刻理解与对人生哲理的不懈探索。它是苏轼青年时期思想的结晶,也是他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