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
暮色中的汴梁城,总让人想起欧阳修笔下那柄断裂的玉如意。《五代史伶官传序》开篇的“呜呼”,不是文人的矫叹,而是历史的重锤——敲碎了后唐庄宗李存勖的三矢遗恨,也敲醒了千年后的我们。这座城池的砖石,曾见证过多少兴亡?那些伶人的胭脂,又掩埋了多少真相?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这开篇的追问如黄河决堤,冲刷出历史的沟壑。欧阳修不写帝王的威仪,却从三支箭矢说起:李存勖将父亲的遗命藏于庙堂,出征时“盛以锦囊,负而前驱”。这仪式如同敦煌壁画中的飞天,看似庄严,实则脆弱——当箭头指向敌人时,谁曾想它终会刺向自己的咽喉?
伶人敬新磨的血溅玉墀,恰似一面被打碎的铜镜。欧阳修说“数十伶人困之”,这场景让我想起阿房宫的焦土:当权力的楼阁倾塌时,连最卑微的艺人也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历史的荒诞,往往比戏台上的传奇更刺目。
“智勇多困于所溺”,这句如老茶馆里的醒木,惊醒梦中人。李存勖宠信伶人,将朝堂变作戏台,恰似将《兰亭序》的墨迹泼洒在市井瓦当上。那些唱念做打的伶人,本应是文明的注脚,却成了权力的主角——这种倒错,如同将青铜鼎的铭文刻在陶罐上,荒诞中藏着深意。
“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这让我想起秦始皇封禅的仪仗。可欧阳修笔锋一转,“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朝堂的威严竟被戏子的绣鞋踏碎。这种对比,比《史记》中“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更令人战栗——权力的坍塌,往往始于文明的错位。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十二字如黄钟大吕,震颤着汴梁城的梁柱。欧阳修不谈天命,只说人事:李存勖“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的壮举,与“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的败亡,恰似天平的两端。
这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的经卷:盛世时,僧人们将典籍仔细装裱;乱世时,连佛经也成了引火之物。欧阳修的“忧劳”与“逸豫”,正是这卷轴的正反面——一面是墨香,一面是灰烬。
《伶官传序》的笔触,如考古者的毛刷,拂去时光的尘埃。欧阳修写李存勖,却让我想起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前者宠伶人而失天下,后者宠褒姒而丧王畿。历史的褶皱里,总藏着相同——权力的任性,文明的代价。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这问句如青铜剑出鞘,寒光逼人。欧阳修的答案藏在“自然之理也”中,而这“理”字,恰似《周易》的卦象,暗含盛衰的玄机。镐京的钟鼓,汴梁的戏台,不过是同一出悲剧的不同幕次。
欧阳修的笔,是太史公的刀,是司马光的斧,更是文明的手术刀。他不为李存勖立传,却借伶人之祸解剖五代的病灶。这种写法,比《资治通鉴》更锋利,直指权力的软肋——当帝王将戏台当作朝堂,将伶人视为股肱,悲剧早已注定。
“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这追问如黄河九曲,将天命与人事的纠缠写得透彻。欧阳修的史笔,不是记录,而是审判。他让李存勖的三矢成为历史的笑柄,让敬新磨的血迹化作文明的碑文。
“盛以锦囊”的三矢,是权力的图腾;伶人“负而前驱”的戏袍,是文明的裹尸布。这种对比,如同将《出师表》的墨迹泼在戏台上——庄严与荒诞,本是一体两面。
李存勖的箭矢指向敌人,却刺向自己;伶人的脂粉遮盖容颜,却掩埋真相。这种意象的倒错,恰似青铜剑被熔作妆镜,寒光化作胭脂。
“数十伶人困之”的场景,让庙堂成了戏台的倒影。欧阳修以“困”字点破天机:当权力沉溺于戏谑,文明便陷入困局。
欧阳修写此文时,汴梁城正歌舞升平。他却以五代之乱警示当朝,这种笔法如同在《清明上河图》的繁华中埋下暗雷。司马光编《通鉴》为资治,欧阳修作《伶官传》为警世——他们都在历史的褶皱里,寻找盛世的裂痕。
欧阳修将李存勖的“盛”与“衰”置于同一镜框。这种手法,如同将良渚玉琮的精美纹饰与破碎残片并列,让观者自行参悟文明的脆弱。
“岂独伶人也哉?”这句如古碑的残泐,留下千年追问。欧阳修的留白,不是逃避,而是更深的揭露——戏子误国?权臣误国?还是文明本身出了问题?
欧阳修的“忧劳”二字,恰似良渚玉璧上的弦纹。今日读来,依然能听见历史的回响:当我们将娱乐当作信仰,将流量视为权力,是否也在重演李存勖的戏码?戏台上的掌声,有时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致命。
合上《伶官传序》,仿佛看见欧阳修站在汴梁城头,手中握着半截断箭。他不写帝王将相的传奇,却让三矢与戏袍成为文明的墓志铭。这柄史笔,至今仍悬在历史的长河上——提醒我们:权力的任性,终将被文明反噬。